他们竟像记录牲口进食饮水一样,将白砚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拆解、计数、上报!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我,血液似乎都凝滞了。
我下意识地想后退,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窥视和冰冷的算计。
就在这时,圈椅里那个一直沉默佝偻的身影动了一下。
村长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油灯昏黄的光恰好落在他放在圈椅扶手上的那只手——一只枯瘦如鹰爪的手。
他枯瘦的手指间,正缓慢地捻动着一颗深褐色、油亮光滑的山核桃。
核桃坚硬的外壳在灯下泛着幽暗的光泽,随着他手指的捻动,发出细微而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声,在死寂的祠堂里格外刺耳,仿佛在碾磨着谁的骨头。
他并没有抬头看面前汇报的两人,眼皮耷拉着,视线仿佛凝固在手中那颗缓缓转动的核桃上。
然后,一个比夜风更冷、更沉的声音从他胸腔里挤出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黏滞感:
“继续监视……一切照旧,不可轻举妄动”村长的话音顿了顿,捻动核桃的“咯吱”声也诡异地停了半拍。
祠堂里的空气骤然凝固,油灯的火苗猛地一矮,几乎熄灭,旋即又挣扎着窜起一点微弱的蓝焰,将几人瞬间扭曲的影子投在布满烟尘的墙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祠堂那扇门缝里透出的昏黄光线,在我眼前晃了晃,随着我关上自家院门,才彻底隔绝在外。
插上门栓,后背抵着冰凉的门板,祠堂里的声音和景象才稍稍退远了些。
屋子里很静,比外面更黑。我没点灯,摸索着在炕沿坐下。
黑暗中,刚才听到的话还在脑子里慢慢转。
白砚看起来不过是个安静的年轻人,在村西头那破屋住着,也没碍着谁。村里人对他,似乎不仅仅是好奇或防备,倒像是在……等待什么?或者说,在防备什么?
脑子里问题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像一团找不到头的乱麻。
这村子,平日里看着平静,大家各忙各的,白砚来了,大家也各忙各的,互不打扰。
可祠堂里那番景象,又分明告诉我,这平静底下,藏着点我看不透的东西。
白砚知道有人在这样盯着他吗?他每天晒衣服、喝水、看书、望山,是真不知道,还是……不在意?
我靠着冰冷的土墙,在黑暗里坐着。窗外的风声听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只是心里那点挥之不去的疑惑,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涟漪虽不大,却搅动了原本以为平静的水面。
那间村西头的破屋,那个安静的外乡人,还有祠堂里捻着核桃的村长……他们之间,到底连着怎样一根我看不见的线?
金石村似乎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一种无形的张力如同这浓雾一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一个不速之客,就这样突兀地闯入了他们封闭、压抑的世界,也闯入了云菱死水般的心湖。
接下来的日子,白砚的存在成了金石村最大的异数。
他安静地住在老屋里,深居简出,几乎不与村民交谈。
偶尔露面,也只是在村中那条唯一的主道上安静地散步,或是站在村口那片被浓雾封锁的断崖边,久久凝望着翻滚的白雾深处,仿佛能看透雾后隐藏的真相。
村民们对他保持着距离和监视,眼神复杂。
排斥是显而易见的,但更深层的是恐惧——一种对未知、对打破现状的恐惧。
他们习惯了这浓雾里的死寂,习惯了云菱这个被他们视为“山鬼”却又不得不共存的特殊存在。
白砚的到来,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搅动了沉积百年的淤泥。
云菱却无法抑制自己的目光。
她总是“偶然”地出现在白砚可能出现的地方:溪边打水时,看到他在对岸的雾中伫立;去赵婶家送柴时,瞥见他推开老屋那扇吱呀作响的门;
甚至是在自家小院的篱笆后,远远望着他走向那片断崖的背影。
每一次看到他,那种心脏被攥紧又疯狂跳动的感觉就愈发清晰。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焦渴,一种想要靠近、想要了解的冲动。
他像一团迷雾,比她身处的金石村更加神秘,却又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不是因为好奇祠堂里听到的秘密,也不是因为他长得多么特别(他其实很普通,只是干净些),更像是一种……磁场?
他周身那种异乎寻常的平静,像一块吸铁石,在死水般的村庄里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醒目。
这感觉让我有些不安。
我知道祠堂里那些人正用冰冷的眼睛盯着他,记录着他最细微的举动。而我这种不由自主的“看”,和他们那种“监视”混在一起,让我觉得不舒服,甚至有点……羞耻。
我不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哪怕只是无意识的。
这莫名的吸引力,像一道不该出现的涟漪,搅乱了我只想做个旁观者的心思。
我刻意提醒自己。
走过那条路时,强迫自己把头扭向另一边,去看田埂上的杂草,去看老槐树粗糙的树皮。
心里默念:别看他,别生事,就当他不存在。
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维持现状就好,别让那点说不清的感觉把自己卷进去。
这种刻意的回避,像一层薄薄的壳,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直到那天下午。
我挎着篮子去村后的小菜园摘豆角。回来时,为了避开人多的大路,特意绕了远,沿着村西头那条僻静些的小土埂走。
夕阳的余晖把影子拉得很长,四周很安静,只有风吹过玉米叶的沙沙声。
快走到他那破屋附近时,远远看见他正从屋后的水沟边上来,手里拿着几根刚洗过的野菜,水珠顺着叶尖往下滴。
我下意识地低下头,加快了脚步,想在他注意到我之前快步走过去。
就在我几乎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一个很平静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
“云菱姑娘。”
我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
像被什么东西突然攫住,连呼吸都滞了一瞬。
脊背下意识地绷紧了。
他……知道我的名字?他主动跟我说话了?
心脏在胸腔里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我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
他就站在几步开外,夕阳的金光落在他洗得发白的衣襟上,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既不热络,也不疏离,只是很寻常地看着我,仿佛只是叫住一个认识但不太熟的邻居。
那层刻意维持的、想要“视而不见”的薄壳,就在这声平淡的称呼里,“啪”地一声,碎裂了。
终于有一天傍晚,浓雾的颜色变得更深沉,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云菱鼓起莫大的勇气,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加了山菌的稀粥——这是她能拿出的最像样的东西——走到了那间老屋前。
她的心跳得像要蹦出喉咙,手心全是汗。
她深吸一口气,抬手,轻轻叩响了那扇紧闭的木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
白砚站在门内,白衣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醒目。
他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到来,深邃的目光落在她因紧张而微微发白的脸上,又扫过她手中那碗冒着热气的粥。
“我……我……”云菱的声音干涩发紧,准备好的说辞忘得一干二净,只觉得在他平静的注视下无所遁形,“这个……给你。”她几乎是笨拙地把碗往前一递。
白砚没有立刻接过。
他的视线重新回到她的眼前,那目光仿佛带着某种重量,穿透了浓雾,也穿透了她试图掩饰的慌乱。
他缓缓伸出手,手指修长干净,带着一种玉石的微凉,轻轻接过了那粗陶的碗。
就在他的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冰凉的手指时——
轰!
一道无声的惊雷在云菱脑海中炸开!
不再是模糊的悸动,而是无数尖锐的碎片瞬间刺入意识!
——刺耳的崩裂声!大地在脚下痛苦地撕裂!
——无数双布满血丝、充满贪婪与恐惧的眼睛!扭曲的脸孔在火光中疯狂呐喊:
“锁住她!”
“山鬼大人……永世镇守金石!”
——还有……还有一抹模糊却坚定的白色身影,在混乱与绝望中,不顾一切地向她冲来……
“啊!”云菱短促地惊呼一声,身体猛地一晃,手中的碗差点脱手,滚烫的粥泼洒出来,烫红了她的手背。
白砚眼疾手快,另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手臂。
他的手掌宽厚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定的温度,瞬间驱散了那刺骨的寒意和混乱的眩晕。
他看着她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和惊惶的眼神,沉静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翻涌了一下,最终化为更深邃的平静。
“小心。”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像寒泉滴落深潭,清晰地穿透了云菱耳中的嗡鸣。
云菱急促地喘息着,惊魂未定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那碗粥还被他稳稳地端在手中,只有几滴溅在了他雪白的袖口上,晕开一小片污渍。他仿佛没有察觉,目光依旧锁着她。
“你……你究竟是谁?”云菱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心脏还在狂跳,那些恐怖的碎片画面依旧在脑海中闪烁。
白砚没有回答。他松开了扶住她的手,指腹却若有似无地拂过她刚刚被烫红的手背。
一股微弱的暖流顺着他触碰的地方渗入皮肤,那灼痛感竟奇迹般地减轻了大半。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深潭般的目光似乎要将她吸进去。
“我叫白砚。”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仿佛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事实,“至于我是谁……”
他微微停顿,目光似乎穿透了云菱,投向老屋外翻滚的、深不见底的浓雾,也投向更遥远的、被尘封的过去。
“我是来带你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