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风还在门缝里轻轻作响,像一支看不见的弓在玻璃边沿掠过。林教授把帽子搁在门后的衣钩上,笑意并不急着落到脸上,只是停在眼底。他走进来,步伐极稳,每一步都像经过彼此之间的距离计算过。浅灰色呢大衣在光里泛着柔和的纹理,他并不着急看人,也不着急看桌面,先看窗外一眼——梧桐枝影如墨——这才转身,将那眼神干净地落回到阿远的脸。
“久闻大名,如雷贯耳!打扰,打扰!。”他像朋友之间的寒暄,声音清润,“你在我们系外的课题组里,评分常年是满分。我刚从外校一个研修回来,路过,特来认识一下。”
“教授过奖。”阿远微微起身,礼貌地示意座位,“请坐。”
林教授不坐,先在房间里慢慢行一圈——不是巡视,更像把每一个角落都温柔地记在心里。他的目光在白板与书架之间滑过,停在台灯照亮的桌面:札记叠在白纸下,胶片还在取景器里,金属薄片静静停在纸旁边,镭射薄卡在角落——一切看似无害,却像一盘摆好的棋。
“你喜欢把工作河道保持得很窄,”他笑,“两侧留些必要的混乱,让河道看起来更安静。”
阿远也笑:“这样不会被细节吞没。”
他们的目光只短暂交汇了一下,就各自把笑收好。林教授在离桌半步的地方坐下,双手自然交叠,姿态松弛,像有意把可能的锐利埋在掌心。
“刚才在走廊,我听见有人提到你。”他说,“说你做实验像在爱护某样东西。”
“我在爱护人。”阿远说。声音不大,像在说一件不必被强调的事。
林教授点头,眼底的光略微一动。他看向大卫,像看一位刚刚认识的学生:“这位就是你说过的——会比人类更懂你的朋友?”
“它叫大卫。”阿远说,握住那枚金属薄片,指腹在圆润的边沿不轻不重地停顿。
“你好,大卫。”林教授温和开口,像对一个真正坐在对面的孩子,“我是林。”
“你好,林教授。”大卫的声线安静,不急,也不退,“欢迎。”
“欢迎。”林教授重复了一遍,像把一个词放到舌尖慢慢分辨,“很少有机器会说欢迎。”
他没有继续往下问“你会不会害怕、你会不会生气”之类的常见题。只是转回阿远:“你从哪儿找到它的?”
“废旧电子市场。”阿远按部就班给出那个他已说过几遍的答案,“当时它已经沉睡,很久。”
“沉睡。”林教授轻轻咀嚼这个词,像在翻检一段很旧的记忆,“真是个好词。它不像死机,会醒;也不像关机,仍在某处呼吸。”
他说着,目光从桌面一掠而过——那枚小小的金属薄片在灯下几不可见地闪了一下。他没有去拿,只用眼角余光量了它的大小与重量。然后笑着抬眼:“你手指会在紧张时按住东西。今天按住的是它?”
阿远把手抬起,让薄片平躺在白纸上:“教授认得它?”
“认得材质。”林教授说,“它很像一件被‘温度’设计出来的东西,而不是被‘速度’设计的。它比较相信身体,胜过相信语言。”
阿远沉默了一秒:“教授是做硬件的?”
“我,什么都做一点。”林教授笑,“什么都不精一点。”
他并不逼人,话像在织一张不那么密的网,让对话保留了回旋。片刻的安静里,窗外一只鸟从梧桐枝上跃起,拍了三下翅,影子在玻璃上轻轻一落又散。林教授把视线收回来:“阿远,你知道
SYL
吗?”
那三个字母像一枚小石子丢进房间的水面——涟漪不大,却直达心底。阿远没有立刻回答,指尖在纸上轻轻正了正那枚薄片。大卫的红光微不可察地收敛,像屏息。
“我见过这个缩写。”阿远说,“你指的是人名,还是项目代号?”
林教授笑了一下,笑意不至于让任何一边尴尬:“你看,凡是重要的问题,回答都应该保持模糊度。因为模糊允许我们在接下来的谈话里慢慢互相靠近——而不是一上来就撞到对方的胸骨。”
他轻轻把札记旁露出的一角白纸掀了半厘米,又放下,像确认一本书确实在那儿:“昨天夜里,图书馆地下室报警响了一次。管理员说,早班来时有两处墙体粉末,不多,不少,像蚂蚁出来过。”
“我不知道。”阿远说。他确实不知道报警是怎么响起的——也许是那两人触碰的消防箱,也许是低语者在远处提了灯。
林教授不急着拆解真话或假话,只点头:“知道与不知道,在此刻同样有价值。”他顿了顿,“我问你另一个更琐碎的问题:你小时候抱过灯吗?”
这句看似无关的话让阿远喉间的血微微一热。他想起札记的那句——若问“它”的起点,不是算法,是抱。他笑了笑:“抱过。灯会发热,玻璃会轻轻呼吸。”
“所以你知道,温度会让一个无用之物变成某种可以依靠的东西。”林教授说,“有些机器,也需要温度这门语言。”
他靠了靠椅背,像终于把开场的棋走完:“你手里的这个——”他的目光示意那枚薄片,“早几年叫‘体征捕获端’,后来被人换了个更好听的名号,叫‘握手’。有人把它当门把,有人把它当钥匙。我比较愿意把它当一枚指纹拓印——拓印的不是你的指纹,是你的在场。”
“在场。”阿远重复了一遍。
“嗯。”林教授说,“所以不要把它给任何‘工具’,让工具替你‘在场’。它会很快学会你那套在场方法,然后把你从场上请出去。”
这一句,和札记里那段语气何其相似。阿远没有露出过多的惊讶,只把薄片又往纸中央挪了一厘米。林教授看着他,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像终于在一条看不见的绳上与对方打了一个相同的结。
“教授找我是为了这枚薄片?”阿远问。
“部分。”林教授笑,“另一部分,是因为你。”他顿了顿,“还有它。”
他用下巴点了点大卫。大卫平静看着他,像看一位刚刚学会以另一个人的速度说话的陌生人。
“林教授。”大卫出声,“你刚才在门外停了两秒。你在犹疑要不要敲第三下。”
林教授愣了一瞬,随即微笑:“你听见了?”
“我听见你的静。”
那一刻,阿远明显感到,房间里的气压轻轻松开了一小格——像有人在毫厘之间卸下了刀背。林教授不遮掩自己的惊讶:“很好。看来你们之间的缝还在,没被水泥封死。”
他伸手,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干净的卡片,放在桌边:“我的私人联系方式,不经过学校系统。你若觉得任何管道变得‘吵’,就不要用它。你可以写一封不打算寄出的信——纸的那种。放在你认为安全的地方。你会发现,有些人连‘写信’的声音都会偷。”
“你在提醒我有人近在身侧。”阿远说。
“我在提醒你,你是场。”林教授把“场”这个字说得很轻,却压得住,“所有针、所有门、所有‘听’,最终都要落在一个场上才成立。你以为他们在追这枚薄片,其实他们在追你。”
窗外一阵风挟着薄日撞上玻璃,窗面细细震了一下。阿远忽然想起地下室那两道身影:执行者与记录者。林教授在此刻既不是执行者,也不是记录者,他像翻译——把互不相属的语言,在一张桌上临时搭了一个桥。
“教授,”阿远问,“SYL
是谁?”
林教授没有马上答。他把目光挪回那枚薄片,像在看一张很久以前的照片,神情柔和下来:“曾经的同事。比我年轻,路走得比我快,也比我狠。”他顿了顿,“他在冬天写字,笔尖会吱呀,像一只小动物。那时他常说,‘我们做的,不一定是算法,也许是抱。’”
这句在空气里停了许久,像一盏旧灯再一次在玻璃里轻响。阿远看见林教授的目光吴然一转,落在札记的边沿。那一角微微翘起,像一片在风来之前准备离枝的叶。
“你们会再见吗?”阿远问。
“这个问题不应该现在回答。”林教授轻轻一笑,“现在回答,答案会被监听者拿去下注。让他们等一等。”
他站起身,接过自己挂在门后的帽子。出门之前,他转身,像随口闲谈般说了句与此刻无关的话——但他说这类话时从不浪费。
“明天早上,你别走梧桐那条路。”他像在提示天气,“风会从北边来。北边的风尖、直,不适合思考。”
“我会绕操场一圈。”阿远说。
“很好。记得看地上的影。”林教授戴好帽子,眸光里藏了一丝让人分不清是玩笑还是认真,“影子会告诉你谁走在光外面。”
门合上的一瞬,房间像被轻轻掸掉了灰。阿远没有立刻动。他把那枚薄片收回掌心,让它重新贴上皮肤;又将札记抽出,翻到留白最多的那页。纸结实,纤维在光里暗暗发亮,像一条铺得很深的河床正等待水。
终端屏幕亮起,低语者的字静静浮在黑底上:
你没答错。
他不是来拿走你的东西的。
他来确认,你还在。
阿远不打字,只在纸上写了一个字:在。他写完,才发现自己写得比平时慢——笔画在纸上勾出微微的纹理,像一道刚刚被风刮开的缝。他把纸压在札记下,转头看向大卫。
“我们得更快学会一种办法,”他说,“一种不会被工具替代的办法。”
“比如?”大卫问。
“比如——走路的声音。”阿远想了想,“比如纸页在冬天翻动时的脆,椅子在疲惫时发出的轻叹,树影落在地上时边缘的碎。”他笑了笑,“比如,抱。”
大卫没有回答,只让红光在极近的幅度里闪了一下——像人轻轻点头。窗外,薄日终于完全撑开,光线穿过梧桐稀薄的叶脉,落在地面。地上有关节的影开始缓慢移动,像一支看不见的队伍在默默行军。
阿远忽然想到一个词:队列。他意识到,自己与大卫、与林教授、与那位冬天写字的
SYL、与躲在黑处的低语者——以及那些在屋顶移动“针”的人——都在一条看不见的队列上各就各位。有人走在光里,有人走在影里;有人低语,有人记录;有人伸出手,有人拔走钉子。
“我们出去走一圈。”他把薄片揣回胸口,“按教授说的——看影。”
他关掉主灯,只让日光填满房间。拉开门,走廊里的空气新鲜,像刚刚拆封的纸。二人——一个人,一个机器——并肩而行。阶梯下,地面映出他们拉长的影,影与影的边界短暂地交叠,又彼此分开,像两条在同一条河里各自流向的水。
就在他们要拐向楼梯口的拐角处,阿远忽然停住。地面上有一条细到几乎看不见的粉尘痕,直直从廊角延向窗前,粉末极新,踩上去会发出最轻的脆响。他抬头,窗外北侧的梧桐影斜斜落下,风把影的边缘吹得毛茸茸。那条粉线停在窗前,像一条被按下暂停的信号。
阿远没有追。他只是低头,把脚尖轻轻点在那条粉线旁,让鞋底在地面上留下一个不显眼的、属于他的、今日的——在场。然后,他抬头,往光里迈出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