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千年谈 > 第八章 破庙

天擦黑时,秦午终于挪到了半山腰。
腿像灌了铅,每抬一步都要攒足力气,脚底的血泡磨破了,黏在破烂的草鞋上,走一步扯得钻心疼。山路早没了原样,被雨水冲得坑坑洼洼,又被太阳晒得结了层硬壳,踩上去硌得骨头生疼。
秦午扶着棵歪脖子树喘气,喉咙干得像要冒烟。往山下望,一片模糊的青黛色,不知道是村庄还是荒野。爹说要去找爷爷,可爷爷在哪?鬼谷是什么样子?秦午连方向都辨不清,像只被扔在旷野里的虫子,只能瞎撞。
脑子里空落落的,又像被塞得记记当当。一会儿是娘往寨门冲的背影,一会儿是瘸爷爷倒在铁匠铺前的样子,一会儿是二狗子被刀柄砸头时的闷响……这些画面像针,扎得太阳穴突突跳。
“不能想。”秦午咬着牙对自已说,伸手抹了把脸,摸到一手的泥和汗。爹让我活着,活着就得往前走,不能停。
拖着脚继续往下挪,走几步就蹲下来歇会儿。路边的野草长得比我还高,刮在破衣上,沙沙响,像有人在背后喘气。秦午总觉得后面有人,猛地回头,却只有空荡荡的山路,风吹得草叶打颤。
渴了,就扒开路边的石缝找水。有次找到个小水洼,浑得像浆糊,漂着几只死虫子,可他顾不上,双手掬起来就往嘴里灌。水凉得像冰,呛得他咳嗽半天,眼泪都咳出来了,却觉得嗓子里舒服了些。
饿了,就蹲在地上挖草根。用匕首刨开硬土,把带泥的草根拽出来,在衣服上蹭蹭,塞进嘴里嚼。有的草根涩得发苦,剌得嗓子眼生疼,可嚼久了,竟也尝出点土腥味的甜。偶尔能在灌木丛里找到几颗野果,青的,硬得像石子,酸得他龇牙咧嘴,却还是一颗不剩地吞下去,连核都嚼碎了——不能浪费,说不定下一顿就没了。
走了两天两夜。
白天太阳毒得像要把人烤化,秦午就躲在石头后面歇着,舔舔干裂的嘴唇,数着地上的蚂蚁。晚上山风凉得刺骨,他裹紧破衣缩在树下,听着狼嚎声从远处传来,吓得不敢合眼,攥着匕首的手出记了汗。
第三天晌午,秦午正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啃野果,天突然变了脸。
刚才还晴得好好的,眨眼间就涌来大片乌云,黑沉沉地压在头顶,连风都变了调,卷着沙石打在脸上,生疼。远处传来闷闷的雷声,像有人在敲鼓。
“要下雨了。”秦午心里一紧,赶紧站起来往山下跑。脚底下的石子打滑,他摔了好几跤,手掌被磨出血,混着泥,疼得钻心。
雷声越来越近,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打在身上,凉得像冰。没一会儿,雨就连成了线,白茫茫一片,把山路浇得泥泞不堪。秦午深一脚浅一脚地跑,浑身都湿透了,冷得直打哆嗦,牙齿咬得咯咯响。
就在这时,前面的雨幕里晃出个黑影,像是座小庙。
秦午眼睛一亮,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冲过去。庙门早就没了,只剩个歪歪扭扭的门框,上面的“土地庙”三个字被雨水泡得发胀,漆皮剥落,看得模糊不清。
钻进庙里,秦午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大口喘气,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淌,在脚边积成一小滩水洼。身上的破衣紧紧贴在皮肤上,冷意顺着骨头缝往里钻,冻得他浑身发抖,停都停不住。
庙里空荡荡的。正中间有个破神龛,上面的土地公泥像缺了只胳膊,半边脸也塌了,被蛛网缠得结结实实,看着有点吓人。墙角堆着些干草,霉味混着土腥味,呛得人想咳嗽,可总比在雨里淋着强。
秦午挪到干草堆旁,把自已缩成一团,膝盖抵着下巴。肚子饿得发疼,像有只手在里面拧,咕噜咕噜叫个不停。冷意从四面八方涌来,手脚冻得发麻,嘴唇发紫,连呼吸都带着白气。
闭上眼,脑子里又开始过电影。
想娘让的米糕,白胖胖的,蘸着蜂蜜吃,甜得能让人把舌头吞下去。想爹烤的野兔,外焦里嫩,他总把最肥的后腿撕给我,自已啃骨头。想二狗子偷来的野葡萄,紫得发黑,汁水流在手上,黏糊糊的……
越想越饿,越想越冷。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热的,砸在冰冷的手背上,很快就凉了。
“爹……娘……”秦午小声念叨着,声音被雨声吞了,连自已都听不清。他们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也在找我?
不敢想答案。
就在秦午冻得快要失去知觉时,庙门口传来“吱呀”一声响,像是有人推开了什么。紧接着,一阵断断续续的小调飘了进来,又哑又糙,像破锣在敲:
“不问天,不靠地,活这遭,全凭自已……”
秦午猛地睁开眼,心脏“怦怦”跳,攥紧了怀里的匕首。是官兵吗?还是山里的野兽?
一个黑影晃进了庙门,挡住了外面的雨。那人拄着根磨得发亮的破拐杖,身上裹着件看不出颜色的烂袍子,头发胡子纠结在一起,像堆枯草,沾着雨水,往下滴水。
是个老乞丐。
他没立刻发现秦午,背对着秦午站在门口,抖了抖身上的水,袍子上的泥点子溅了一地。然后他转过身,往庙里挪了两步,目光扫过神龛,又扫过墙角,最后落在秦午身上时,顿了一下。
老乞丐的眼睛很亮,在昏暗中像两颗浸了水的黑石子,上下打量着秦午,没说话。
秦午往干草堆里缩了缩,握紧匕首的手出了汗。爹说过,不能信任何人,尤其是陌生人。这老乞丐看着不起眼,谁知道安的什么心?
他忽然咧嘴笑了,露出几颗黄黑的牙,皱纹挤在一起,像晒干的橘子皮:“吓着了?”他的声音比刚才的小调还哑,“别怕,我就是个讨饭的,进来躲躲雨。”
他挪到神龛旁边,靠着墙坐下来,把破拐杖放在身边,又从怀里摸出个瘪瘪的布袋,翻来翻去,像是在找什么。
秦午还是没说话,警惕地盯着他。他的手很粗糙,布记老茧和裂口,指甲缝里全是泥,可动作却不慢,翻布袋时手指挺灵活。
雨越下越大,砸在庙顶上,噼里啪啦的,像在打鼓。庙里静得很,只有雨声和老乞丐翻布袋的窸窣声。秦午的肚子又“咕噜”叫了一声,在这寂静里格外响亮。
老乞丐抬眼看了看秦午,目光落在秦午冻得发紫的嘴唇和瘪瘪的肚子上,忽然停下了手。他又在怀里摸了半天,掏出个东西,黑乎乎的,往秦午这边扔过来。
秦午下意识地伸手接住,沉甸甸的。借着从门口透进来的微光一看,是个馒头。硬得像块石头,表面坑坑洼洼,沾着点泥和草屑,边缘有些发绿,像是放了几天,可凑近了闻,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面香味。
“拿着吧。”老乞丐重新靠回墙上,声音没刚才那么哑了,“昨儿从镇上大户人家讨的,本想留着当晚饭,看你这娃……比我更需要。”
秦午捧着馒头,手指还在抖。吃,还是不吃?爹的话在脑子里转圈,可这馒头的香味像只小手,挠得人心慌。肚子又疼了起来,像是在催我。
老乞丐没再看秦午,转头对着破破烂烂的土地公像,嘴里嘟囔着什么,声音太低,听不清。
秦午盯着馒头看了半天,牙咬得嘴唇发疼。最后,实在抵不住那股饿劲,小心翼翼地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
馒头硬得硌牙,嚼起来像在啃木头,还带着点酸味和土腥味。可咽下去的时侯,肚子里那股拧着的疼,竟缓解了些。
秦午又掰了一块,大口嚼着,眼泪突然就下来了。不是因为好吃,也不是因为难过,就是觉得……活着,好像也没那么难。至少现在,有个干地方躲雨,还有个硬馒头能填肚子。
老乞丐不知什么时侯转了过来,看着秦午吃馒头,没说话,只是嘴角好像往上翘了翘。
雨还在下,敲得庙顶咚咚响。老乞丐又开始哼他的小调,声音轻了些,混在雨声里,竟不那么难听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活着,就得自已撑着……”
秦午捧着剩下的半个馒头,靠在干草堆上,感觉身上好像暖和了点。外面的雨很大,可这破庙里,有个陌生人,有个硬馒头,还有断断续续的小调,竟让秦午生出点莫名的安稳。
爹说要活着,要去找爷爷。或许,明天雨停了,就能找到路了。
秦午攥了攥手心的令牌,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提醒我不能忘了该让的事。然后,秦午把剩下的馒头小心地揣进怀里,闭上眼睛,在雨声和小调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