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千年谈 > 第七章 余烬

密室里彻底黑透了。
没有光,没有声,连自已的呼吸都像是偷来的,在石墙间撞来撞去,又被黑暗吞掉。手心的令牌还在发着幽幽的青光,映着我蜷缩的影子,像块泡在冰水里的铁。
不知道过了多久。
起初还能数着心跳,一下,两下,数到后来就乱了,像寨里打更人喝醉了敲错的梆子。喉咙干得发疼,像塞了把晒干的茅草,咽口唾沫都能听见骨头摩擦的声。石桌上的陶罐早就空了,早上倒出的最后几滴浑水,早被我舔得干干净净,现在舌尖还留着股土腥味。
外面的动静早就没了。
厮杀声、惨叫声、房屋塌掉的轰隆声,还有娘最后那声轻得像风的“午儿”,都像被什么东西掐断了喉咙,戛然而止。只剩下死寂,浓得化不开,压得人胸口发闷,想喊,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秦午缩在草堆里,把脸埋在膝盖间。草屑钻进衣领,刺得皮肤发痒,可秦午不敢动。手死死攥着那把匕首,木柄上的兰花被汗浸得发涨,纹路硌着掌心,疼得很真切——这疼倒好,能让人知道自已还活着。
爹说“活着”。
可活着要让什么?
脑子里乱糟糟的,像被莫平叔搅过的浆糊。一会儿是二狗子举着偷来的葡萄冲秦午笑,紫汁顺着他下巴滴,滴在我手背上,黏糊糊的;一会儿是瘸爷爷把刚出炉的铁老虎塞给我,烫得秦午直甩手,他咧着缺牙的嘴笑,说“这虎崽得跟着英雄”;一会儿是娘坐在葡萄架下缝衣裳,阳光落在她发上,像撒了把碎金,她教秦午念“举头望明月”,秦午却盯着她睫毛上的光发呆……
这些画面像走马灯似的转,转得人眼睛发酸。可一转过头,就是官兵的长矛刺穿瘸爷爷胸口的样子,就是二狗子被刀柄砸头时软下去的背影,就是娘抄起柴刀冲向寨门的决绝……
不敢想,偏又忍不住想。
手指在令牌上摩挲,那些诡异的符文在黑暗里泛着青光,像极了爹脖子上那道长疤在激动时的颜色。爹说这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那个叫秦卜天的爷爷,那个拿亲儿子让实验的疯子,他要的是爹,可我是爹的儿子,流着他的血……他会怎么对我?
胃里一阵翻腾,空得发疼。秦午想起早上娘蒸的米糕,甜得很,她总说“多吃点,长力气”。现在,米糕没了,娘也……
眼泪突然就涌了上来,热得烫脸,砸在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秦午赶紧抹掉,爹说过,男子汉不能哭。可这里没人,只有黑暗,哭了也没人看见。
不知又熬了多久,外面起了风。
风穿过林子,呜呜地响,像有人在哭。风里夹着些细碎的声音,像是烧透的木头在开裂,又像是什么东西被风吹着滚过地面。
不能再等了。
爹让我活着,不是让我在这密室里发霉。就算外面有官兵,就算要面对那个疯子爷爷,也得出去看看。至少,得知道爹娘是不是……是不是还有一丝可能……
秦午深吸一口气,摸向石门。黑暗里,手指在冰冷的石壁上摸索,指甲抠进石缝,找那个爹说的凸起。指尖触到一块小小的圆石,用力一按——
“咔嗒”。
一声轻响,像骨头错位。石缝里透进一丝光,细得像线,却刺得秦午猛地眯起眼。心脏“怦怦”跳,撞得肋骨生疼,手心的汗把令牌浸得更滑了。
秦午用肩膀顶着石门,一点一点往外推。石头重得像座小山,磨得肩膀生疼,可他不敢停,咬着牙使劲,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石缝越来越宽,光越来越亮,终于能容秦午侧着身子挤出去。
刚踏出密室,一股浓烈的味道就撞进鼻子——焦糊味,混着血腥味,还有草木烧尽的涩味,像块烂布堵在喉咙口,呛得他猛地咳嗽起来。
阳光刺眼,秦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先看到的是天空。蓝得很,飘着几缕云,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可低下头,脚踩在地上的触感却骗不了人——不是熟悉的软土,是硬邦邦的焦渣,混着碎石,硌得脚底生疼。
秦午扶着石壁站稳,腿麻得像不是自已的,踉跄了两步才稳住。环顾四周,这里是林子深处,以前爹常带我们来采野山楂的地方。可现在,树都没了,只剩下一个个烧黑的树桩,歪歪扭扭地戳在地上,像一只只伸向天空的手,指节焦黑,透着股死气。
往寨子的方向走。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以前这条路熟得很,闭着眼都能走。哪里有块凸起的石头,哪里有棵歪脖子树,哪里能抄近道,秦午都一清二楚。可现在,石头被烧炸了,树成了黑桩,近道被塌下来的泥土堵死了。
风卷着灰,打着旋儿飘过,迷了眼。我抬手揉,摸到一手的灰,黑的,像爹烟袋里的烟末。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远远地看到了铁匠铺的位置。
那里只剩下一堆黑黢黢的木头架子,歪歪扭扭地塌在地上,像只被踩扁的虫子。瘸爷爷的铁砧倒在旁边,上面凝着一层黑糊糊的东西,硬得像壳,大概是没烧完的铁水。我记得他总爱在铁砧上敲敲打打,说“铁得炼,人也得炼”。现在,铁砧还在,敲铁的人没了。
秦午蹲下来,摸着铁砧上的凹痕,那是常年敲打留下的印记,深得很。指尖触到一点黏糊糊的东西,凑到鼻尖闻了闻,是铁锈混着焦味。眼泪又要涌上来,秦午赶紧扭头往前走。
前面是张奶奶的屋子。
屋顶塌了大半,只剩下西墙还立着,熏得漆黑。墙角那棵老槐树,以前总开一树白花,香得很,现在被烧得只剩半截树干,焦黑的枝桠伸向天空,像在求救。一根枝桠上挂着半片布,蓝的,被烧得卷了边,像极了张奶奶常穿的那件蓝布衫。她总说“这布结实,能穿到重孙子娶媳妇”。
秦午站在树桩旁,望着那半片布发呆。张奶奶的拐杖呢?她总说“离了这拐杖,走不了三步”,可地上只有一堆碎木头,没看到拐杖的影子。
再往前,就是晒谷场了。
以前这里是最热闹的地方。爹常蹲在石碾上喝酒,弟兄们躺在麦秸堆上吹牛,我和二狗子他们在场上打滚,娘坐在场边的石头上缝衣裳,喊我们“别弄脏了新衣裳”。
现在,什么都没了。
麦秸堆烧得只剩一堆灰,被风吹得四处飘。石碾子碎成了三块,最大的那块上还插着支箭,箭杆烧焦了,箭头锈得发黑。场边的石头还在,可上面空荡荡的,没有娘的身影,没有针线筐,只有一层厚厚的灰。
秦午走到石碾旁,摸着那些碎块。上面有我刻的字,去年生日时,爹教我刻的“午”,现在被烧得模糊不清,只剩下个歪歪扭扭的轮廓。
二狗子总爱蹲在石碾下捉蛐蛐,说“捉到最大的,能斗赢全村的”。现在,石碾下只有焦土,连只蚂蚁都没有。
风穿过晒谷场,卷起地上的灰,打了个旋儿,像是在模仿我们以前追逐的样子。可没人笑,没人喊,只有风声,呜呜的,像在哭。
最后,秦午走到了寨门。
这里是厮杀最烈的地方。原本高大的木门被劈成了碎片,散在地上,上面还插着几支箭,箭羽被烧得焦黑。地上坑坑洼洼的,全是血渍,早就干了,变成暗褐色,像地里的泥土。有些地方的血渍凝成了块,硬邦邦的,踩上去会打滑。
秦午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生怕踩到什么。脚边有把断刀,是莫平叔的,他总说“这刀跟着我砍过三只熊”,现在刀身弯了,上面凝着黑糊糊的东西。莫平叔呢?他那么能打,是不是冲出去了?是不是还活着?
议事厅的方向,屋顶塌了,“聚义堂”的木匾断成了两截,扔在地上,上面的字被烟熏得看不清,只能隐约认出个“义”字。爹说“咱虽为贼,义字不能丢”。
爹娘住的屋子,在议事厅后面。
秦午一步步挪过去,心跳得像要炸开。门框还在,熏得漆黑,上面挂着的红布——秦午出生那天娘挂的,说“见红辟邪”——被烧得只剩个角,焦黑的,在风里轻轻晃。
屋子塌了一半,里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秦午站在门口,不敢进去。怕看到……怕看到不想看的。
“爹?”秦午试探着喊,声音哑得像砂纸摩擦,“娘?”
没人应。
只有风从屋里穿出来,带着股霉味和焦味,吹在脸上,凉飕飕的。
秦午咬咬牙,迈过门槛。地上全是碎木头和瓦片,踩上去“咯吱”响。炕塌了,娘的针线筐摔在地上,里面的线轴滚得到处都是,被烧得焦黑。爹的酒壶碎了,碎片闪着光,混在瓦砾里。
没有爹,没有娘。
秦午在废墟里转了一圈,什么都没找到。没有爹的刀,没有娘的钗,只有一片狼藉。
走出屋子时,天已经开始暗了。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红,像泼了一地的血。风里的焦味更浓了,混着夜色,压得人喘不过气。
秦午站在寨子中央,望着四周的废墟。
铁匠铺、张奶奶的屋、晒谷场、寨门、爹娘的屋……所有熟悉的地方,都变成了黑黢黢的废墟。没有一个人,没有一声说话声,连狗叫都没有。
白羽山。
我住了十年的家。
那个有甜葡萄、有铁老虎、有米糕香、有爹娘笑的地方。
真的没了。
彻底没了。
秦午攥紧手心的令牌,冰凉的金属硌得肉疼。匕首的木柄被秦午攥得发颤,上面的兰花早就看不清了。
风卷起地上的灰,迷了眼。秦午抬手去揉,摸到一手的灰,和滚烫的泪。
爹让我去找爷爷。
可脚下的路,除了废墟,什么都没有。
天越来越黑,远处的山影沉了下去,像要把这片废墟吞掉。秦午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往哪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