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的手像铁钳,死死攥着我的胳膊。我几乎是被他拖着在林子里穿行,脚下的枯枝败叶发出“咔嚓”声,像骨头断裂的脆响。
树枝抽打着脸颊,火辣辣地疼。我想抬头看爹的脸,可他埋着头,只露出绷紧的下颌线,脖子上的疤在斑驳的树影里忽明忽暗,像条活过来的蜈蚣。
“爹……”我喘着气喊,声音被风撕成碎片。
他没应,脚步更快了。身后的厮杀声渐渐远了,可血腥味像黏人的蛛网,追着我们往林子里钻。我能闻到自已身上的汗味,混着爹身上的血气,还有不知是谁的血溅在我衣襟上,黏糊糊的。
跑了约莫半个时辰,爹突然停在一块巨大的青石前。那石头足有两间屋子那么高,爬记了青藤,看着和周围的山岩没什么两样。
他松开我,双手在石面上摸索,手指抠进一道隐蔽的缝隙。“轰隆——”一声闷响,青石竟从中间裂开条缝,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像头巨兽张开的嘴。
“进去。”爹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往后缩了缩,洞里的寒气混着土腥味涌出来,冻得人骨头疼。“爹……这是哪儿?”
“别问。”他推了我一把,我踉跄着跌进洞里。脚刚落地,就踢到一堆干草,软乎乎的,像是有人常来。
爹跟着进来,转身在石壁上按了一下,身后的石缝“咔嗒”合上,最后一点光也被吞了进去。
黑暗瞬间涌过来,裹得人喘不过气。我伸手乱摸,抓到爹的衣角,死死攥住,像抓住救命的稻草。
“别怕。”他说,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抖。
窸窸窣窣一阵响,他点燃了一盏油灯。昏黄的光跳了跳,照亮了这间密室——不大,也就半间屋子大小,角落里堆着干草,石桌上摆着个陶罐,大概是装水的。
爹坐在草堆上,背靠着石壁,胸口剧烈起伏。他盯着跳动的灯火,半晌没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在密室里回荡。
我蹲在他对面,手心全是汗。油灯的光把他的影子投在石壁上,忽大忽小,像个张牙舞爪的鬼。
“午儿,”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像耳语,“有些事,该告诉你了。”
我没敢应声,只觉得心沉得厉害。
“爹不是天生的山贼。”他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却比哭还难看,“我本名叫秦小路,可我爹给我取的不是这名。”
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我爹叫秦卜天,是鬼谷第三代传人。”
“鬼谷?”我愣了愣,娘教我的书里提过,说是个藏着奇人异士的地方。
“嗯。”爹的声音发涩,“那老东西……他不研究别的,就盯着长生不老。”
油灯的光晃了晃,他的脸在阴影里显得格外陌生。“他疯了,为了那虚无缥缈的长生术,竟拿亲生儿子让实验。”
我的呼吸猛地停了。
“实验失败了。”爹的手按在小腹上,指节发白,“他没得到长生,反倒让我……这辈子都难有自已的骨肉。”
我猛地想起娘偶尔说的话,说爹总在夜里疼得打滚,说医生说他很难有孩子。原来……
“我受不了,趁他不注意,偷跑了出来。”他望着石壁,眼神飘得很远,“是瘸爷爷救了我,把我带到这白羽山。后来……就有了这寨子。”
他的声音低下去:“我平时看着好好的,可那实验的后遗症没好,偶尔会失心疯。那天在野地里对你娘……”
他没说下去,可我懂了。原来娘不是恨他凶,是恨他那身不由已的疯病。
“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爹的声音发颤,“你娘找到这儿时,我又怕又慌。直到你出生,滴血认亲那一刻,我才敢信……”
他抬起头,眼里有泪光,在油灯下闪了闪。“可我知道,那老东西不会放过我。这次官兵来剿匪,根本不是为了白羽山,是有人传信,说这儿有长生药。”
“谁?”
“还能有谁。”爹冷笑一声,“除了秦卜天,没人知道我在这儿,更没人知道那实验的事。他是想借着官兵的手,把我找出来。”
我的心像被冰锥刺穿了。原来这场灾祸,根儿在那个素未谋面的爷爷身上。
爹忽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塞进我手里。冰凉的,沉甸甸的,上面刻着凹凸不平的花纹。
“这是鬼谷的令牌。”他说,“黑暗里能发光,鬼谷的人见了会认。”
我摊开手,油灯下,令牌上的诡异符文泛着淡淡的青光,像淬了毒的蛇。
他又摸出把匕首,木柄上刻着朵小小的兰花,是娘常用的那把。“这是你娘的贴身物,你拿着防身。”
匕首的木柄被摩挲得光滑,带着淡淡的皂角香,那是娘的味道。
爹按住我的肩,力道大得像要把我嵌进石壁里。“在这儿躲着,千万别出声。官兵搜不到会走的。”
“那你呢?”我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凉。
“我得出去。”他掰开我的手指,声音硬得像石头,“你娘还在外面,弟兄们还在拼。我是寨主,不能躲。”
“爹!”
“听着!”他盯着我的眼睛,油灯的光映在他眼里,像两簇跳动的火,“若被官兵发现,能逃就逃。逃不了,无论如何也要活着。”
他一字一顿:“活着去找你爷爷,秦卜天。”
“我不去!”我尖叫,“他害了我们!我不去!”
“必须去!”爹吼道,声音震得油灯都晃了,“只有找到他,你才能知道真相,才能活下去!这令牌是你的护身符,也是你的催命符——他要的是我,可你是我的儿子,身上流着他的血,他不会轻易杀你。”
他站起身,往石缝门口走。“记住,别信任何人,包括你爷爷。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爹!你别走!”我扑过去想拽他,却扑了个空。
他已经走到石缝边,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不舍,有决绝,还有太多说不出的话。
“照顾好自已。”
说完,他按开石缝,闪身出去。“轰隆”一声,石缝又合上了,把我和外面的世界彻底隔开。
密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那盏摇曳的油灯。令牌在手心泛着冷光,匕首的木柄被我攥得发烫。
外面的厮杀声不知何时停了,静得可怕。只有风穿过林子的呜咽,像无数人在哭。
爹……娘……
我抱着膝盖蹲在草堆里,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令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活下去……
可活着,要一个人面对那个吃人的爷爷吗?要一个人走在这空荡荡的世上吗?
不敢想,却又不得不想。油灯的光越来越暗,最后“噼啪”一声,灭了。
黑暗里,只有令牌的青光幽幽地亮着,像一双眼睛,盯着我这个无家可归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