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千年谈 > 第五章 兵临

大明历9年,我十岁。
午后的日头正烈,晒谷场的石碾被晒得发烫,光着脚踩上去能烫得直跳。我蹲在碾子旁,捧着本边角卷得发毛的旧书,手指划过泛黄的纸页。上面的字大多认不全,墨痕在经年的潮气里洇成一团团淡黑,像爹酒后吐在地上的污渍。
“学而时习之……”我拖着长调念,声音被热风卷着,没飘出几步就散了。
不远处的铁匠铺传来“叮当”声,瘸爷爷正抡着大锤打铁,火星子溅在地上,烫出一个个小黑点。二狗子蹲在铺子门口,用根小木棍扒拉着蚂蚁,嘴里哼着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荤段子,被瘸爷爷一拐棍敲在背上,立马缩成了虾米。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静得能听见风穿过林子的呜咽,还有远处山涧潺潺的流水声。
忽然,一阵马蹄声从山口方向滚来。
不是寨里弟兄巡逻的动静。平日里他们骑马总是慢悠悠的,马蹄踏在石板路上“笃笃”响,带着一股子散漫。可这声音不一样,密得像急雨打在瓦上,“哒哒哒”连成一片,还夹着金属碰撞的脆响,越来越近,越来越沉,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在发颤。
二狗子猛地蹦起来,手里的木棍掉在地上:“啥动静?”
我也抬起头,眯着眼往山口望。毒辣的日头晃得人睁不开眼,只能看见山口的树影里,有什么东西在动,黑压压的一片,像潮水似的往这边涌。
“是……是兵!”二狗子的声音突然变了调,带着哭腔,“好多兵!”
他话音刚落,一面大旗从树影里钻了出来,被风扯得猎猎作响。旗面上绣着个斗大的“唐”字,红得刺眼,像刚从血里捞出来。
我的心“咯噔”一下,手里的书“啪”地掉在地上,纸页被风掀起,哗哗作响。
喊杀声就在这时炸开了。
不是弟兄们操练时的呼喝,那种喊声里带着笑,带着一股子野劲。可这声音不一样,尖厉、凶狠,裹着血腥味,像无数把刀子刮过耳朵。
爹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我没听见他走来的脚步声,只感觉到一股热气罩住了我。他手里攥着那把用了多年的老刀,刀柄被磨得发亮,刀身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他脖子上那道长疤在激动中涨得通红,像条活过来的蜈蚣。
“该来的,终究会来。”他望着山口,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在我心上。
我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想喊“爹”,想问问怎么办,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寨门方向突然乱了起来。弟兄们举着刀、扛着矛往门口冲,他们的吼声震得人耳膜疼。可刚冲到寨门内的空地上,一阵密集的箭雨就从外面射了进来,“嗖嗖”的破空声里,前排的弟兄像被割的麦子似的倒下去,血顺着石板缝往低处流,汇成一道道暗红的小溪。
“我的柱子啊——”张奶奶拄着拐杖,从东边的矮屋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她的小儿子柱子去年刚入了伙,今天轮值守寨门。老太太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拧成一团,往寨门的方向扑,却被莫平叔死死抱住。
“张奶奶!不能去!”莫平叔的声音也在发颤,他一只手死死箍着老太太,另一只手按着腰间的刀,指节白得像骨头。张奶奶的拐杖掉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很快就被厮杀声吞没了。
有几个妇女想往寨门跑,被家里的男人拽了回去,哭喊声、咒骂声混在一起,像一锅煮沸的粥。
娘从西边的屋里跑出来,头发有些散乱,平日里总是梳得整整齐齐的鬓角垂下来,沾着些汗。她的眼圈红得厉害,可没掉泪,跑到我跟前,一把将我往爹怀里推。
“带午儿走!”她的声音发颤,却咬得很用力,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爹没说话,伸手攥住我的胳膊。他的手心烫得像烙铁,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疼得我龇牙咧嘴。我回头看娘,她转身就往墙角跑,抄起那把平日里劈柴用的柴刀。刀身被磨得雪亮,映出她紧绷的脸。
“娘!”我喊她。
她脚步顿了一下,却没回头,只是攥紧了柴刀,一步一步朝着寨门的方向走去。阳光照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细瘦的,却像一根宁折不弯的竹。
爹突然拽着我往寨后跑,力道大得我几乎是被他拖着走。我的脚尖在地上磕磕绊绊,被石子硌得生疼,好几次差点摔倒。手腕被他勒出一道红痕,火辣辣的。
“爹!去哪儿啊?”我终于挤出句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没理我,只是埋头往前冲。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着浓烈的血腥味,还有烧焦的草木气息,呛得人喉咙发紧。
寨门方向的厮杀声越来越烈,弟兄们的吼声渐渐低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官兵们粗野的笑骂声。有什么东西“轰隆”一声塌了,大概是寨门被撞开了。
“秦小路!你个缩头乌龟!出来受死!”一个粗哑的嗓门在喊,带着嘲弄的调子,在山谷里荡来荡去。
爹的身子猛地一僵,攥着我的手更紧了。他脖子上的疤红得像要滴血,牙关咬得咯咯响,可脚步没停,反而更快了。
我回头望去,晒谷场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几个官兵举着长矛冲进了场子,二狗子被一个官兵一脚踹倒在地,他抱着那官兵的腿死死啃,被另一个官兵用刀柄砸在头上,软了下去。
瘸爷爷拄着铁拐冲了出来,他手里还握着刚打好的镰刀,朝着最近的官兵劈过去。可他腿脚不便,没劈中几刀,就被一个官兵从背后捅了一枪。那杆长矛从他胸口穿出来,带着暗红的血,他晃了晃,手里的镰刀“当啷”掉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这边,像是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栽倒在地上,再也没动。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糊住了视线。
“别看!”爹低喝一声,猛地把我的头扭了过去。
他拽着我钻进了寨子后面的林子,树枝刮在脸上,火辣辣地疼。身后的喊杀声、哭喊声、惨叫声像无数根针,扎得人心里发慌。我知道,白羽山要完了。那些平日里疼我的人,那些和我一起在晒谷场打滚的伙伴,那些笑着喊我“午哥”的弟兄,可能都……
不敢想,也不能想。
爹的脚步越来越快,穿过密密的树林,朝着后山深处跑去。阳光被树叶切割成碎片,落在他汗津津的脸上,忽明忽暗。他脖子上的疤随着呼吸起伏,像一条挣扎的蛇。
“爹……”我哽咽着,想说什么,却被他更用力地拽着往前跑。
风里飘来娘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像是在喊我的名字:“午儿……”
我猛地回头,却只看见一片晃动的树影,还有远处冲天而起的黑烟。
娘……
我的喉咙里像堵着块烧红的烙铁,疼得说不出话,只能任由爹拽着,在密不透风的林子里跌跌撞撞地跑,朝着未知的黑暗深处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