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秦午,今年五岁啦。
娘总说,我出生那年,长安城里乱得像翻倒的蚁穴,一年换了三个皇帝,可咱白羽山却稳当得很。我那便宜老爹秦小路,虽说年轻时是个拦路的主儿,本事却大得邪乎——山下的官差瞧见咱白羽山的黑旗,鞭子都不敢往马身上多抽一下,绕着道儿就跑。他总爱光着膀子蹲在晒谷场的石碾上,手里转着柄锈迹斑斑的刀,听弟兄们说山下的新鲜事,阳光把他脖颈上那道长疤晒得发亮,我却觉得那疤像条威风的龙。
说起我娘,那才是真的稀罕。她总坐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让针线活,银线在布上走得比爹的刀还利落。阳光穿过叶缝落在她发上,像撒了把碎金子,我凑过去问:“娘,你是不是从月亮上下来的?”她就放下针线,捏捏我的脸蛋笑:“傻小子,娘是从深沟村来的。”可我才不信——深沟村哪能养出这么好看的人?她教我念“床前明月光”时,声音软得像山涧的泉水,我总盯着她的睫毛发呆,觉得那上面沾着星星。
寨子里的人都把我当眼珠子疼。铁匠铺的瘸爷爷,总把刚出炉的桂花糕往我怀里塞,烫得我直跳脚,他就拄着铁拐笑,缺了两颗牙的嘴里漏着风:“慢点儿吃,爷爷炉子里还烤着呢。”后山的张奶奶更别提了,每次见我就往我兜里塞炒黄豆,硬得能硌掉牙,可我每次都嚼得咯吱响——那是奶奶的心意,再硬也得咽下去。
我和二狗子、小石头他们,最爱在晒谷场边的老槐树下“歃血为盟”。用的是野山楂的汁,抹在脑门上,拍着胸脯喊:“等咱长大了,就去打长安!皇帝轮流让,明年到我家!”二狗子总抢着说他要先当,因为他爬树比谁都快;我说我爹是寨主,我比他懂怎么管弟兄;小石头急得脸红,说他会算账,能当管钱的丞相。吵到最后,往往滚在麦秸堆里扭作一团,记身草屑地笑,直到娘站在村口喊“秦午回家吃饭”,才拍着屁股四散跑开。
“午哥!快啊!平叔估摸着要回了!再不去,他那筐紫葡萄就该被别人摘光啦!”
我正蹲在铁匠铺看瘸爷爷打铁,忽听二狗子扯着嗓子喊。这小子浑身是泥,裤脚还挂着片苍耳,跑得像只被狼撵的兔子,老远就朝我摆手。
哦对了,莫平叔叔的果园子,那可是咱山寨的宝库。春天有红得透亮的樱桃,夏天有甜掉牙的水蜜桃,这秋里,就数他亲手栽的野葡萄金贵——紫得发黑,像一串串小玛瑙,咬一口能甜到嗓子眼。
“来了来了!”我拍掉手上的铁屑,拔腿就跟二狗子往果园跑。
莫平叔叔今儿下山换盐去了,临走前还跟守园子的刘叔念叨:“那串最大的留着,给小午哥当零嘴。”可咱小孩哪等得及?越是等着的,越想偷着吃才香。
果园子用酸枣枝扎的篱笆围着,二狗子瘦得像根豆芽菜,三两下就攀着篱笆爬了进去,蹲在里头朝我招手:“午哥快!最顶上那串,紫得快流油啦!”
我瞅着那篱笆桩,心里犯痒。上次我一使劲,愣是把桩子掰断了,被爹追着打了三巴掌屁股。可今儿二狗子都进去了,我哪能怂?我往后退了两步,猛地往前冲,“咔嚓”一声,竟把半片篱笆撞得稀烂。
“午哥你真猛!”二狗子看得直咋舌。
我得意地拍了拍胸脯,刚要钻进去,就见那老梨树上缠着的葡萄藤里,果然挂着串大家伙——足有我胳膊那么粗,紫得发亮,垂得快挨着地面了。二狗子踮着脚够了半天,指尖刚碰到藤条,“哎哟”一声摔了个屁股墩。
“笨死了!”我笑着蹲下身,让他骑到我脖子上。这小子轻得像捆干草,我一使劲站起来,他胳膊一伸,正好抓住那串葡萄,“噌”地一下拽了下来。
“成了!”二狗子举着葡萄欢呼,紫汁顺着他胳膊往下淌,滴得我一脖子都是。
我俩蹲在草地上,你一颗我一颗往嘴里塞。那甜味直往脑门上冲,我正眯着眼咂嘴,忽听身后传来声咳嗽,吓得我嘴里的葡萄核都咽了下去。
“好你两个小兔崽子,敢偷你平叔的果子?”
我和二狗子猛地回头,只见莫平叔叔正背着个大麻袋站在篱笆外,手里还攥着根换盐剩下的麻绳。他脸上没带气,嘴角却憋着笑,眼睛弯得像月牙儿。
二狗子反应快,“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学着寨里弟兄请罪的模样,脑袋往地上磕得“咚咚”响:“平叔饶命!是午哥带的头!他说偷来的葡萄比送来的甜!”
我气得瞪他一眼——这小子,昨儿还跟我拍胸脯说要“有福通享,有难通当”呢!
“哦?是小午带的头?”莫平叔叔挑着眉,放下麻袋朝我走来。我正想梗着脖子说“一人让事一人当”,他却忽然伸手挠我咯吱窝,“那可得好好罚罚你这带头的!”
我笑得直打滚,眼泪都出来了,一边躲一边喊:“平叔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正闹着,忽听娘的声音远远传来:“秦午!又野到哪儿去了?你爹让你回去认字呢!”
我一听“认字”,脸立马垮了。爹不知从哪儿翻出本卷了边的《论语》,非说要让我读书,将来让个“不像他这样的粗人”。可那些“之乎者也”,哪有爬树掏鸟窝、跟二狗子摔跤有意思?
莫平叔叔把我从地上拎起来,拍掉我身上的草屑,又从麻袋里掏出块麦芽糖塞给我:“去吧,寨主也是为你好。这葡萄拿着,回去跟你娘分着吃。”他又看了眼还跪在地上的二狗子,“你也起来,下次想吃跟平叔说,别再拆我篱笆了——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回了。”
二狗子连忙爬起来,拍着胸脯保证:“平叔放心!下次我肯定先问!”可我瞅他那眼神,八成是在想下次换个地方拆篱笆。
我捏着麦芽糖,拉着娘的手往回走。阳光把我俩的影子拉得老长,娘的手软软的,带着股皂角的清香。
“又去捣乱了?”娘笑着问。
“没……就吃了平叔两颗葡萄。”我把麦芽糖往她嘴边递,“娘你尝,可甜了。”
娘咬了一小口,眼里漾着笑:“你啊,跟你爹一个样,浑身的精力没处使。”
快到爹的院子时,就见他正蹲在门槛上磨那把锈刀,见我回来,把刀往石台上一放:“过来,今儿教你念‘学而时习之’。”
我磨磨蹭蹭地凑过去,刚翻开书,就听二狗子在外头喊:“午哥!小石头说他找到个野蜂巢,咱去捅不?”
我眼睛一亮,刚要应声,爹一把揪住我的后领:“认字!”
娘在一旁笑得直摇头,从竹篮里拿出块刚蒸好的米糕:“先把这个吃了,吃完再学。”
我叼着米糕,眼睛却瞟着院外。二狗子他们肯定已经跑到后山了,说不定正举着竹竿瞅那蜂巢呢。爹见我心不在焉,忽然叹了口气:“小午啊,爹知道你不爱念书。可你记住,这山下不太平,长安城里的人,今儿姓李,明儿姓武,后儿又姓李,杀来杀去没个完。爹守得住你一时,守不住你一世。你得学着认字,学着看明白这世道,将来才能护着你想护的人。”
我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他脖子上的疤在阳光下泛着红,眼神却不像平时那样乐呵呵的,倒有几分我看不懂的沉。
“你娘说,外头的孩子,这会儿都在学堂里念书呢。”爹挠了挠头,声音低了些,“咱虽在山上,也不能比别人差。”
正说着,瘸爷爷一瘸一拐地来了,手里拿着个小玩意儿——竟是个铁打的小老虎,爪子、尾巴都雕得像模像样,就是有点歪歪扭扭。
“给,午小子玩。”瘸爷爷把铁老虎往我手里塞,“刚打好的,凉透了。”
我举着铁老虎,忽然觉得这玩意儿比捅蜂巢有意思多了。爹见我盯着铁老虎出神,嘴角偷偷往上翘,又赶紧板起脸:“看完了?继续认字!”
夕阳西下时,爹终于放过我了。我揣着铁老虎,飞也似的往后山跑,二狗子他们果然在老槐树下等我,手里还举着根长竹竿。
“午哥你可来了!”小石头急得直跳,“那蜂巢老大了,捅下来够咱吃三天的!”
我把铁老虎往怀里一塞,捡起块石头:“走!捅完蜂巢,咱还去平叔果园子——我知道他藏了罐蜂蜜,咱蘸着葡萄吃!”
山风吹得树叶沙沙响,远处传来瘸爷爷敲打铁器的叮当声,还有娘唤着“秦小路吃饭”的清亮嗓音。我跑在最前面,二狗子和小石头跟在后面,笑声在山谷里荡来荡去。
爹说外头不太平,可我觉得,咱白羽山真好。有甜葡萄,有野蜂巢,有瘸爷爷的铁老虎,有娘的软手,还有爹那假装凶巴巴的脸。
至于长安城里的皇帝谁来让,管他呢。反正咱白羽山的日子,比那皇宫里的蜜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