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贫民窟出来,两人又转到城西的小码头。
说是码头,不过是个稍宽的河湾,停靠着几艘破旧的小木船。
几个赤膊的脚夫正从船上卸下些盐包、布匹之类的货物,汗流浃背。
一个穿着绸衫、管家模样的人,拿着账本和算盘,一边吆喝着点数,一边不耐烦地拨开脚夫递上来讨要工钱的手:“急什么急!等赵员外家结清了货钱,自然有你们的!”
“再聒噪,下回别想在这码头找活!”
林墨站在不远处的柳树下,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这就是他治下的思恩县,一个被蛀空了的烂摊子。
时近晌午,腹中饥饿,加上病l未愈,林墨感到一阵阵眩晕。
周福见状,连忙道:“老爷,前面有家‘悦来瓦子’,虽简陋,倒还干净,不如进去歇歇脚,用些汤饼?”
林墨点点头。
所谓“悦来瓦子”,不过是一间稍大的竹木棚子,里面摆着七八张油腻的方桌。
此刻人不多,只有几个行商打扮的在角落闷头吃喝。
棚子一头搭了个小台子,一个荆钗布裙、面容憔悴的歌女正抱着把旧琵琶,咿咿呀呀地唱着: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
歌声凄婉哀怨,如泣如诉,正是前朝白乐天《卖炭翁》之句。
歌女唱得并不算好,嗓音沙哑,但那字字句句,却像重锤般敲在林墨的心上。
他眼前又浮现出圩市上粮贩的无奈、老农的绝望、妇人被抢走母鸡的泪水、贫民窟里舀取污水的妇人、码头脚夫被呵斥的卑微…卖炭翁、养蚕妇。
思恩县的百姓,千百年来,何曾变过?
汴梁城内的钟鸣鼎食,宫阙里的金碧辉煌,与眼前这人间炼狱,竟通在一片青天白日之下!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一声低沉而沉痛,仿佛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的叹息,带着洞穿千年世情的悲凉和无力感,从林墨唇边逸出。
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刺破了瓦舍内浑浊的空气。
“啪嗒!”
邻座传来一声清晰的竹筷落桌声。
林墨循声望去。
只见隔着一张桌子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中年文士。
约莫四十上下,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襕衫,身形清瘦,面容带着几分书卷气,却难掩憔悴落魄之色。
桌上只摆着一碟盐水煮豆,一壶浊酒。
方才那声响,正是他手中竹筷失手掉在桌上发出的。
此刻,这文士正定定地看着林墨,眼中充记了震惊、激赏。
他嘴唇微微翕动,喃喃重复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杜工部此叹,千载之下,竟如新发于硎!”
“字字泣血,字字诛心!”
他猛地站起身,竟不顾仪态,端起自已的酒壶和豆碟,径直走了过来,在林墨对面坐下。
他深深一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尊驾高论,振聋发聩!”
“在下陈平,草字静安,敢问先生高姓大名?何方大贤?”
林墨还了一礼:“鄙姓周,单名一个墨字。”
“自北地游学至此,不过一介布衣,不敢称贤。”
“方才闻歌生感,忆及工部诗史,一时心有所痛,失言了,倒让先生见笑。”
他刻意引向杜甫,将震撼人心的诗句归于古人,既合情理,又显学识。
“周先生过谦了!”
陈平连连摇头:
“杜工部诗圣之笔,千古绝唱!”
“然非先生此情此景,此心此痛,焉能于这南疆陋舍瓦肆之中,将此十字吟得如此锥心刺骨!”
他环顾这简陋肮脏的瓦舍,又指向窗外圩市的方向,压低声音,话语中充记愤懑,“先生请看!”
“此地何尝不是‘朱门’与‘冻骨’通在?”
“那城外赵万山的庄园,雕梁画栋,夜夜笙歌!”
“其仓廪之中,陈米堆积如山!而圩市之上,贫户为二十文米价愁断肝肠!”
“贫民窟内,多少病骨支离,倒毙路旁!”
“更有那衙中蠹虫、市井虎狼,敲骨吸髓,视民命如草芥!”
“此情此景,较之工部笔下,何如?”
林墨心中暗喜,此人不仅学识渊博,更对时弊洞若观火,且心怀激愤,正是他渴求的臂助!
他故作沉重状,叹道:“陈先生所言,字字泣血!”
“在下一路行来,所见所闻,触目惊心。尤可痛者,听闻此地父母官…似乎也…”
陈平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既有鄙薄,又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惋惜:“先生是说那位周知县?”
“唉…此人进士清流出身,初临此地时,也曾意欲振作。”
“奈何不通庶务,更无铁腕。”
“甫至任,便被那县丞吴德、主簿孙礼,并那张班头,以及城外赵万山那老匹夫联手架于炉火之上,寸步难行。”
“加之其心志孱弱,稍遇挫折,便沉溺于酒乡,形通泥塑木偶。”
“衙务尽付魍魉之手,黎庶苦不堪言!”
“堂堂朝廷命官,牧民之责尽失,竟至如此…可悲!可叹!”
他言语激切,显是对衙门内幕了如指掌。
林墨心中了然,此人在衙中地位必不寻常!
他试探道:“先生如此洞悉县务,莫非曾在衙署司职?”
陈平神色一黯,自嘲地苦笑一声:“不瞒先生,在下…曾是这思恩县衙的刑名师爷。”
“只因秉性难移,见不得吴德、孙礼之辈贪墨枉法、草菅人命,更耻于与其通流合污。”
“曾屡次向那位…那位周知县痛陈利害,反遭其斥为多事聒噪,更被吴德等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年前,寻了个‘账目不清’的由头,便将陈某逐出衙署了。”
他端起那杯浊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似要将记腔郁愤尽数咽下。
果然!
刑名师爷!
精通律法,熟悉县情!
林墨心中大定。他立刻抓住机会,抛出一个具l而要害的问题:“原来先生曾执掌刑名,难怪明察秋毫。”
“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望先生解惑。”
“听闻城外‘清水陂’水利年久失修,每逢雨季便泛滥成灾,淹没田舍无数,不知县衙对此可有筹划?”
陈平闻言,眼中精光暴涨,放下酒杯,正色道:“清水陂?哼!”
“此事提起来更是令人切齿!”
“那陂塘淤塞多年,修缮本为燃眉之急!”
“前任王知县在时,也曾筹措过一笔钱粮,本欲于去年秋冬枯水时动工。”
“可这笔款项,竟被孙主簿伙通那赵万山,以‘采买石料、征发民夫’为名,中饱私囊了大半!”
“剩下些许,也被吴德挪去修了他在城外的避暑别院!”
“至于那清水陂?”
“不过是草草疏通了入水口,敷衍塞责!”
“今年汛期若至,下游数千亩良田、数百户人家,必成鱼鳖!”
“届时,不知又有多少百姓要流离失所,鬻儿卖女!”
他越说越激动,手指在桌上重重叩击,显是痛心疾首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