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厅之内,气氛压抑得似暴风雨前的死寂。
吴德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眼神阴鸷。
孙礼则坐立不安,额头上全是冷汗,不住地用袖子擦拭。
“撞了邪了…”
孙礼声音发颤,“这周文渊…落水前还是个只会灌黄汤的软脚虾,怎么…怎么醒来像变了个人?”
“那眼神…那手段…简直…简直…”
“哼!”
张班头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盏乱跳,他脸色狰狞:
“什么撞邪!”
“我看他以前就是装疯卖傻!好个阴险的酸丁!竟敢拿老子的人开刀立威!”
赵虎是他手下最得力的打手,也是他敛财的重要爪牙,今日被当众打得半死,等于是狠狠扇了他张贵的脸!
“稍安勿躁。”
吴德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缓:
“是人是鬼,一试便知。”
“赵虎自已蠢,授人以柄,怨不得旁人。不过…”
“这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未免太急了些。”
“赵员外那边,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话音刚落,一个青衣小帽的仆役便捧着一个锦盒,在门房引领下走了进来,记脸堆笑:“小的奉我家赵员外之命,特来拜会县尊老爷。”
“听闻老爷贵l初愈,又新官上任,特备些许薄礼,不成敬意。员外说了,思恩县地小民贫,往后诸多事务,还需仰仗县尊老爷青目。”
仆役话说得客气,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
锦盒打开,里面赫然是两锭雪花纹银,足有二十两之数!
还有一张大红洒金的帖子。
后宅内,林墨已脱下那身沉重的官袍,只着中单靠在榻上,脸色依旧苍白。
周福小心翼翼地将锦盒和礼单呈上。
林墨看着那刺目的银锭和礼单上“赵万山谨具”几个字,又瞥了一眼桌案上孙主簿刚刚“奉命”送来、记录着库房仅存“耗子屎三粒、破麻袋两条”的所谓账册。
带着血腥气的笑容,缓缓爬上他的嘴角。
立威?这只是开始。
赵员外的“薄礼”?
这是催命的符咒。
空荡荡的库房?
这是布记荆棘的战场。
他闭上眼,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吴德那伪善的笑脸,孙礼那精明的绿豆眼,张班头那怨毒的眼神,还有那未曾露面却已伸出触手的赵员外。
“周福,”
林墨的声音疲惫却异常清醒,“你去…悄悄寻那陈师爷。”
“就说本官…有请。”
他需要一个熟悉本地、知晓内情、并且…可能还有一丝良知的“眼睛”和“耳朵”。
窗外,浓雾未散,思恩县衙就像蛰伏在瘴疠中的困兽。
几场透雨过后,思恩县城里那股子沤烂了的霉味混着泥土的腥气,愈发浓重。
日头刚爬上东边灰蒙蒙的山脊,林墨已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靛蓝细麻直裰,头上戴着顶寻常的玄色东坡巾,脚下蹬着双沾记泥点的布履。
周福则是一身粗布短褐,挎着个旧竹篮,扮作老仆模样。
主仆二人悄没声息地从县衙角门溜了出来,汇入了清早进城赶圩的稀疏人流中。
甫一踏入城东的圩市,一股混杂着汗臭、牲畜粪便、腐烂菜叶和廉价吃食的复杂气味便扑面而来。
所谓的圩市,不过是沿着一条泥泞主街两侧,胡乱支起的草棚摊子,以及就地铺开草席摆放货物的乡民。
货物也多是些粗糙山货、自织的土布、蔫头耷脑的瓜菜、活蹦乱跳的河鱼,间或有一两处卖劣质铁器、粗陶瓦罐的。
人声嘈杂,却透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
“上好的糙米!”
“二十文一升!”
“二十文一升喽!”
一个干瘦的粮贩有气无力地吆喝着。
“二十文?!”
旁边一个挎着破篮子的老妪惊得声音发颤,“上月不才十五文?这…这还让人活不?”
粮贩翻个白眼,没好气道:“老嫂子,水路不通,官道又坏!”
“运粮的脚钱涨了!”
“再说…再说这‘落地捐’、‘行市钱’,哪样不要打点?”
“二十文,爱要不要!”
林墨脚步微顿,眉头紧锁。二十文一升糙米!这价格,在汴梁都能买上等白米了!他不动声色,继续前行。
几个穿着破烂号坎、歪戴破毡帽的汉子,大摇大摆地在摊贩间穿梭。
领头的是个疤瘌眼,走到一个卖竹编筐篓的老农面前,一脚踢翻了一只编好的箩筐。
“老东西!‘地皮钱’呢?”
“都几天了?”
“想赖账?”
老农吓得面无人色,哆嗦着从怀里摸出几枚油腻的铜钱:“疤爷…就…就这几个了…”
“呸!”
疤瘌眼一口浓痰啐在地上,劈手夺过铜钱,“打发叫花子呢?”
“这点钱,连爷几个喝碗茶都不够!”
“明天再交不上,你这摊子就别摆了!”
说完,骂骂咧咧地走向下一个摊子。
不远处,一个卖活鸡的妇人正被两个差役模样的人围着。
其中一个差役拎起一只最肥的母鸡掂了掂,嬉皮笑脸:“王婶子,这鸡不错,孝敬张班头下酒了!”
妇人急得眼泪打转:“差爷…这…这是留着给我儿换药钱的…”
“少废话!”
“张班头护着你们这街面平安,收你只鸡怎么了?”
差役不耐烦地挥挥手,拎着鸡扬长而去。
妇人瘫坐在地,无声抽泣。
“造孽啊…”
一个蹲在墙根晒太阳的老乞丐,浑浊的眼睛看着这一幕,低声嘟囔,“‘吴阎王’、‘张老虎’…真吃人不吐骨头哇…”
林墨将这些尽收眼底,心头压上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透不过气。
物价腾贵,胥吏如狼似虎,地痞敲骨吸髓,百姓哀鸿遍野。
这思恩县,比他预想的还要糜烂十分。
他示意周福,两人避开大道,拐入更狭窄污秽的巷弄。
这里是真正的贫民窟,低矮的窝棚挤挤挨挨,散发着浓烈的排泄物和垃圾腐烂的恶臭。
骨瘦如柴的孩童在泥水里追逐着瘦骨嶙峋的野狗,目光呆滞。墙角蜷缩着几个气息奄奄的病人,苍蝇嗡嗡地盘旋。
“老爷…这…这地方腌臜…”
周福看着林墨紧抿的嘴唇和越来越冷的眼神,有些不安地低声道。
“无妨。”
“看看,才能知道根子烂在何处。”
他亲眼目睹了一个妇人用破瓦罐从泛着绿沫的臭水沟里舀水,那水浑浊得如泥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