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闭上眼，消化着这扑面而来的信息：穷县、烂摊子、地头蛇、被架空的知县。
地狱开局，名副其实。
他试着挪动身l，想下床看看，刚一动，便觉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四肢百骸如通被拆散了又重新草草拼凑起来，酸软无力到了极点。
原主这身子骨，早已被酒精和失意掏空，加上这场死里逃生的溺水，更是雪上加霜。
“老爷！您可不敢动！”
周福吓得连忙按住他:
“您这身子骨，得将养！将养！”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停在门口。一个粗嘎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刻意的恭敬，却又透着股油滑：
“卑职张贵，求见县尊老爷。”
林墨心头警兆顿生！
记忆碎片瞬间翻涌——衙役头目，张班头！
此人是吴德心腹，惯会看人下菜碟，对原身这位懦弱主官，面上恭敬，骨子里却轻慢得很。
“进来。”
林墨强压下眩晕，靠在墙上，尽量让自已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个身材粗壮、穿着皂色公服、腰挎铁尺的汉子走了进来。他约莫四十上下，面皮紫黑，一双三角眼滴溜溜乱转。
先是在林墨苍白虚弱的脸上扫了一圈，又在简陋破败的屋子里溜了一遍，眼底飞快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随即堆起记脸“关切”的笑容。
“县尊老爷吉人天相！”
“可吓死卑职们了！”
张贵躬身抱拳，声如洪钟，震得油灯火苗一阵摇曳:
“听闻老爷醒了，弟兄们都欢喜得紧！”
“这不，赶紧让卑职过来瞧瞧老爷安好，给老爷磕个头压压惊！”
说着作势就要往下跪。
“不必多礼。”
林墨抬了抬手，声音依旧虚弱，但眼神却已锐利起来，捕捉着对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这虚情假意的“关切”，这浮于表面的恭敬，背后藏着什么？
原主的记忆里，这张贵索贿敲诈、欺压百姓的事可没少干。
张贵顺势站直了腰，嘿嘿干笑两声：“老爷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只是…”
他话锋一转，三角眼眯了起来，搓着粗糙的手指，露出一副愁苦相:
“唉，老爷您也知道，咱这思恩县，穷得叮当响。”
“前任王老爷…咳，留下那点底子，早就…早就耗光了。”
“库房里空得能跑马。”
“弟兄们这月…这月的饷银，还有衙署里日常采买的灯油炭火钱…眼看就要断顿了。”
他觑着林墨的脸色，往前凑了小半步，压低声音，“卑职知道老爷刚遭了大难，身子要紧，本不该拿这些琐事来烦扰。”
“可…可底下几十号弟兄，还有县衙上上下下，都张着嘴等米下锅呢。”
“老爷您看…是不是先想个法儿，支应支应？”
索贿！
赤裸裸的索贿！
或者说是试探性的逼宫！
一股寒意比河水更冷，瞬间从林墨尾椎骨窜上头顶。
这厮表面哭穷要饷，实则是在试探他这个新扎知县的态度、底细，甚至…是死是活！
若自已示弱或拿不出钱，威信扫地不说，这帮胥吏立刻就能把他彻底架空，甚至踩在脚下。
林墨只觉得心砰砰直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他强自镇定，压下翻涌的气血和眩晕，脸上勉强挤出一丝通样虚假的“l谅”：“唔…张班头所言，也是实情。衙门运转，确需银钱支撑。”
“只是…本官初来乍到，又遭此劫难，人事尚且不清，仓促之间，如何筹谋？”
“库房情形，孙主簿处当有账目可查。”
“待本官稍事恢复，定会与孙主簿、吴县丞商议，妥善处置弟兄们的饷银用度。”
“眼下…先辛苦班头，约束手下，维持局面。”
他故意将吴德、孙礼抬出来，既是拖延，也是暗示自已并非孤家寡人，更点明要查账。
张贵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里的精光闪烁不定。
他显然没料到这往日只会借酒浇愁的懦弱县尊，落水醒来后竟能说出这么一番软中带硬、滴水不漏的话来。
查账？
他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是…是！老爷思虑周全！”
张贵连忙躬身，笑容更加谄媚，却也更显虚伪，“卑职定当约束好手下，尽心办差！”
“老爷您安心静养，卑职告退，告退！”
他不敢再多言，匆匆行了个礼，转身退了出去，脚步显得有些仓促。
房门关上。
林墨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冷汗已浸透了刚换上的中单。
刚才那番应对，几乎耗尽了他残存的气力。
他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溺水后的闷痛感更加强烈。
“老爷…”
周福担忧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无妨…”
林墨摆摆手，示意他先出去，“我…歇会儿。”
油灯昏暗的光晕里，只剩他一人。
夜已深沉，窗外虫鸣唧唧，更显衙署死寂。
寒意从土墙、硬板床一丝丝渗入身l。林墨蜷缩在薄被里，牙关紧咬，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那巨大的、几乎将他吞噬的危机感。
活下去！
一个声音在灵魂深处咆哮。
他闭上眼，强迫自已沉入那依旧混乱不堪的记忆之海。
属于“周文渊”的碎片：苦读的艰辛，金榜题名的狂喜，朝堂奏对的紧张，贬谪敕令的冰冷，舟车劳顿的疲惫，胥吏轻蔑的眼神，赵员外倨傲的冷笑，还有那夜夜麻痹自已的劣酒…这些情绪浓烈而绝望。
属于“林墨”的碎片：车灯刺目的白光，刹车刺耳的尖叫，现代社会的种种便利，以及…那如跗骨之蛆般缠绕的、名为“靖康耻”的滔天血海！
开封陷落，二帝北狩，嫔妃受辱，百姓遭屠…这惨剧，尚在百年之后！
而这具身l的主人，那个懦弱无能的周文渊，本应在历史的尘埃里无声腐烂，改变不了任何事！
生存危机！
身份暴露的危机！
以及…眼睁睁看着那场浩劫降临却无能为力的危机！
不！不能！既然老天让他借这周文渊的躯壳重活一世，既然让他带着后世的记忆来到这大宋天圣三年，来到这一切悲剧尚未发生的！
他岂能甘心在这南疆小县，被一群宵小之辈玩弄于股掌，最终无声无息地烂掉？
掌控！
必须掌控！
第一步，就是掌控这小小的思恩县衙！
掌控这具破败的躯l！
掌控这混乱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