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强迫自已冷静下来,像一个最精密的仪器,开始梳理、整合那纷乱的信息:
北宋天圣三年(1025):仁宗在位初期,尚属承平,但危机已伏。
太后刘娥垂帘听政,权相吕夷简把持朝纲(原身得罪的正是此人)。
西夏李明德羽翼渐丰,北边契丹虎视眈眈。
距离那场失败的“庆历新政”尚有十多年,距离那场奠定屈辱的“澶渊之盟”已过去二十余年,而距离那场亡国之祸“靖康之耻”,还有整整一百年!
原身周文渊:天圣二年进士,清贵出身,书生意气,不通实务,更不懂权谋,被贬后一蹶不振,酗酒自毁。所学无非儒家经典、诗词歌赋、粗浅官场规矩。
自身优势(林墨):超越千年的历史视野!知晓未来大趋势!现代的管理理念、超前意识、基础科学常识(物理、化学、农业、医学)、以及最重要的——一颗在信息爆炸时代淬炼出的、冷静、务实、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心!
危机如刀悬颈,希望如风中残烛。
“活下去…掌控这里…”
林墨喃喃自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这细微的痛楚刺激着昏沉的神经。
“周文渊…从今日起,我就是周文渊!”
“这思恩县,便是我的第一块踏脚石!”
窗外,南疆的夜风呜咽着刮过破败的衙署屋脊,犹如鬼哭。
而在这散发着霉味的寒榻之上,迎来一个来自千年后的灵魂。
鸡鸣三遍,天色依旧灰蒙蒙的,岭南特有的湿重雾气裹着瘴气,沉甸甸地压在思恩县衙破败的瓦檐上。
后宅内,林墨(周文渊)对着那面模糊的铜镜,由周福帮着,将那件半湿不干、带着淡淡霉味的墨绿色七品鸂鶒补子官袍,一层层裹上这具依旧虚浮无力的身躯。
溺水后的肺腑闷痛未消,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痛楚,额角也因低热突突直跳。
他脸色苍白如纸,唯有一双眸子,因强行凝聚的精神而显得异常锐利。
“老爷…您这身子…”
周福忧心忡忡,手都在抖。
“无妨。”
林墨的声音嘶哑却坚决。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和阵阵眩晕,“扶我去大堂。”
今日,这堂必须升!
立威,就在此刻!
当那面蒙着厚厚灰尘、铜锈斑斑的堂鼓被擂响第一声时,沉闷的鼓点撕破了县衙清晨的沉寂,也惊起了屋脊上几只聒噪的乌鸦。
“咚…咚…咚…”
鼓声三通,依制而毕。
然而本该肃立的两班衙役,却稀稀拉拉地晃荡进大堂。
有的歪戴着皂色幞头,有的揉着惺忪睡眼,有的甚至打着哈欠,手里象征“肃静”“回避”的水火棍也拄在地上当拐杖。
眼神飘忽,毫无敬畏,更无半点衙门该有的森严气象。
堂侧,县丞吴德和主簿孙礼早已肃立。
吴德年约四十许,面皮白净,三缕短须修剪得一丝不苟,穿着深青色八品鹌鹑补子官袍,双手拢在袖中。
眼皮微垂,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只在林墨被周福搀扶着在主位落座时,才抬了抬眼皮,嘴角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
孙礼则瘦小精干,站在吴德身后半步,绿豆眼滴溜溜地转,在林墨苍白的脸上和堂下懒散的衙役之间扫视,手指下意识地捻着腰间一枚油腻的铜算盘珠子。
“威——武——”
张班头站在堂下左侧班首,拖长了调子喊了一声。
底下衙役这才勉强打起精神,跟着稀稀拉拉地喊了两嗓子,手中的水火棍敷衍地杵了几下地面,发出几声有气无力的闷响。
堂下,已跪着几个衣衫褴褛的百姓。
一个老农模样的,双手捧着一块沾记泥土的破布,里面似乎包着几株蔫头耷脑的禾苗。
另一个中年汉子,脸上带着淤青,眼神悲愤。
还有个妇人,低声啜泣着,怀里抱着个面黄肌瘦的孩子。
林墨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冷笑更甚。
这思恩县衙,从根子上就烂透了!
他强忍着眩晕和胸口的烦恶,目光如冷电,缓缓扫过堂下每一张脸孔。
当他的视线落在右侧班尾一个缩着脖子、眼神躲闪的年轻衙役身上时,停住了。
此人叫李三,原身记忆中是个老实巴交、甚至有些懦弱的角色,昨日正是他和另一个衙役当值,搀扶着原身去河边。
“李三。”
林墨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后特有的、令人心悸的沙哑和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堂上所有的杂音。
所有人都是一愣。
升堂不先问案,反倒点名一个不起眼的小衙役?
吴德拢在袖子里的手微微一顿。
孙礼捻算盘珠子的手指停住了。
张班头三角眼猛地一眯,看向李三。
李三更是浑身一哆嗦,脸色煞白,慌忙出列,扑通一声跪在堂下:“小…小的在!”
“昨日,”
林墨的目光紧紧锁住他,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本官落水之时,你就在岸边。”
“你且说说,当时情形如何?”
“本官是如何落的水?”
这问题问得突兀又刁钻!
堂上气氛瞬间凝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三身上。
李三额头上的冷汗刷地就下来了,嘴唇哆嗦着,眼神慌乱地四处乱瞟,最后不由自主地瞟向了站在前方的张班头。
“回…回老爷…昨日…昨日大雨刚歇,路滑得很…老爷您…您当时喝多了,脚下不稳…就…就滑下去了…”
他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哦?”
“脚下不稳?”
林墨身l微微前倾:
“本官记得,当时正站在河岸说话。”
“岸边泥泞湿滑,乃是常情。”
“你与王五就在本官身侧,相距不过咫尺。”
“本官滑倒之时,你二人可曾伸手搀扶?”
“可曾及时拉住?”
他刻意加重了“及时”二字。
“拉…拉了!”
“小的拉了!”
李三急忙辩解,声音带着哭腔,“可…可老爷您滑得太快,小的没…没拉住啊!”
他一边说,一边又忍不住偷瞄张班头。
张班头脸色阴沉,微微侧头,一道凶狠的目光扫向李三。
李三吓得一缩脖子,后面的话全噎在了喉咙里。
林墨将这一切细微的互动尽收眼底,心中已如明镜。
他不再追问李三,转而看向堂下跪着的那个脸上带伤的中年汉子:“堂下何人?所告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