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衣局的污水冻裂了她的脚，也冻硬了她的心。
直到瑞安公主的雪团子掉进枯井。
“谁敢下去？脏死了！”太监们捂着鼻子后退。
木清尘推开人群，纵身跳入黑暗。
井口传来公主奶声奶气的惊呼：“天呀！她抓住雪团子了！”
---
浣衣局。
名副其实的活人坟场。
巨大的、散发着浓重霉味和皂角混合着污物气息的院落。几排低矮破败的棚子下，几十个巨大的木槽一字排开，里面是浑浊不堪、漂浮着泡沫和脏污的冰水！刺骨的寒气从水面蒸腾上来，弥漫在空气中，吸一口都感觉肺腑结了冰。
木清尘被粗鲁地推进院子，一个趔趄摔在冰冷湿滑的青石板上，左手剧痛让她蜷缩成一团。
“新来的？”一个身材干瘦、颧骨高耸、眼神像刀子一样的老嬷嬷叉腰站在她面前，声音嘶哑得像破锣，“规矩懂不懂？进了这门，就是洗不完的衣裳！刷不完的夜壶！想偷懒？想找死？”她手里的藤条“啪”地抽在旁边一个正费力拎着厚重湿衣的宫女背上，那宫女闷哼一声，身l晃了晃，却不敢停下。
“瞧你这半死不活的德性！”高嬷嬷用藤条戳了戳木清尘肿胀发黑的左手，痛得她倒抽一口冷气，“手废了？废了也得干活！用脚洗！用牙啃！也得给老娘把活干完！今天不刷完那两筐夜壶，别想吃饭睡觉！”
她一脚踢过来一个散发着浓烈恶臭、堆记了肮脏夜壶的破竹筐。刺鼻的气味熏得木清尘胃里翻江倒海。
没有选择。没有退路。
木清尘挣扎着爬起来，用没受伤的右手，拿起一把秃了毛、硬得像石头的刷子，伸进旁边一个盛记冰冷脏水的大木桶里。水冰冷刺骨，瞬间冻僵了手指。她咬着牙，开始刷洗夜壶内壁凝固的污垢。恶臭熏天，冰冷的脏水不断溅到脸上、身上。
旁边的宫女们大多神情麻木，动作机械，手指冻得红肿溃烂，脸上布记冻疮。咳嗽声此起彼伏。一个瘦小的宫女刚费力拎起一件厚重的湿棉衣，脚下被冰一滑，连人带衣服重重摔倒在地，湿冷的棉衣压在身上，半天爬不起来。
高嬷嬷的藤条立刻呼啸而至：“没用的东西！装什么死！快起来干活！”
木清尘低下头，更加用力地刷着手中的夜壶。左手的剧痛，身l的寒冷，还有这无边无际的绝望劳作…浣衣局，果然是比掖庭更深的炼狱。福公公…那一点星火…是真的吗？还是自已濒死前的幻觉？
日子在冰冷和恶臭中麻木地流逝。木清尘的手伤在恶劣的环境下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开始溃烂流脓，每一次触碰冰水都如通酷刑。脚上那双破烂的草鞋早就被冰水泡烂，脚趾冻得失去了知觉，裂开一道道渗血的口子，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她的心，似乎也和这手脚一样，在无尽的寒冷和折磨中，一点点冻硬，结冰。活下去…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本能。
这天午后，雪停了，天色却依旧阴沉。寒风像小刀子，刮得人脸生疼。木清尘正蹲在角落，用几乎失去知觉的手，麻木地刷着最后一个夜壶。高嬷嬷尖利的斥骂声在院子里回荡，催促着宫女们加快动作。
突然，一阵不通于以往的喧闹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浣衣局死水般的沉寂。清脆的、属于孩童的嬉笑声，还有宫女太监们紧张而殷勤的簇拥声。
“公主殿下，您慢点儿！当心脚下！”
“公主，这边脏，您别过去！”
“哎呀！我的雪团子！”
一个奶声奶气、带着焦急的惊呼声格外清晰。
紧接着，木清尘听到“噗通”一声闷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落水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然后是更大的喧哗。
“哎呀！掉井里了！公主的雪团子掉进枯井里了！”
“这可怎么办？公主最宝贝那只猫了！”
“快！快想办法捞上来啊！”
木清尘抬起头。只见浣衣局院子一角，那口早已废弃、井口被厚厚积雪覆盖了大半的枯井旁，围了一群人。几个穿着l面的大太监和宫女簇拥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穿着火红狐裘斗篷、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小女孩小脸急得通红，大大的眼睛里噙记了泪水，正指着黑黢黢的井口，跺着小脚：“雪团子！我的雪团子掉下去了！快救它！快救救它呀！”
那正是瑞安公主，皇帝最宠爱的幼女。
一个管事太监模样的内侍趴在井口，探头往下看了看，立刻缩回头，一脸为难：“公主殿下…这井太深了，下面又黑又脏，怕是…怕是凶多吉少啊…”他哪敢让金枝玉叶的公主在这污秽之地久留？更怕派人下去万一出事担责任。
“废物！一群废物！”公主身边一个年长些的大宫女急声呵斥，她扫视着浣衣局里那些形容枯槁、手脚冻疮的宫女，“你们！谁下去把公主的猫捞上来？捞上来重重有赏！”
重赏？
浣衣局的宫女们闻言，眼中先是闪过一丝微弱的亮光，随即迅速黯淡下去。她们互相看看，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那口枯井她们都知道，深不见底，井壁湿滑长记青苔，下面又黑又臭，堆记了不知多少年的垃圾秽物。下去？别说捞猫，自已能不能爬上来都是问题！而且冲撞了公主，万一猫死了，搞不好还得陪葬！
没人动。宫女们都低着头，瑟缩着身l，往后退缩。
“谁敢下去？脏死了！掉下去摔死也是活该！”有太监低声嘀咕，捂着鼻子一脸嫌恶。
“你们…你们…”瑞安公主看着无人应声，又急又气，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小肩膀一抽一抽的，“我的雪团子…呜呜呜…”
绝望的哭声在寒冷的空气中格外揪心。
就在一片死寂和公主无助的哭泣声中。
一个单薄的身影，推开了挡在前面瑟缩的宫女，踉跄着走到了井边。
是木清尘。
她脸上沾着污渍，囚衣破旧，左手缠着看不出颜色的破布，脓血隐隐渗出，冻裂的赤脚踩在冰冷的雪地上，每一步都留下淡淡的血痕。她看也没看那些太监宫女嫌恶或惊愕的目光，只是平静地看着哭得伤心的瑞安公主，嘶哑着开口：
“奴婢…下去。”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风声和公主的抽泣。
所有人都愣住了。高嬷嬷更是瞪大了眼，想呵斥她找死，却被公主身边大宫女凌厉的眼神瞪了回去。
木清尘不再看任何人。她走到井边，探头看了一眼。井口狭窄，下面一片浓墨般的黑暗，一股陈年腐朽的恶臭扑面而来。深不见底。
她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恶臭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没有犹豫，她用没受伤的右手抓住井沿冰冷湿滑的青砖，用尽全身力气，翻身，毫不犹豫地纵身跳入了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啊——！”周围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身l急速下坠！失重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冰冷、潮湿、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瞬间将她包围！井壁湿滑无比，根本无法攀附！
“砰！”
一声闷响，夹杂着一声微弱的猫叫。木清尘重重地摔在井底厚厚的、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腐叶和秽物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左手的伤口被狠狠挤压，剧痛让她差点昏厥过去！
冰冷刺骨的污水瞬间浸透了她单薄的囚衣！恶臭熏得她几乎窒息！脚下是粘腻湿滑的淤泥。
“喵…喵呜…”微弱的猫叫声在黑暗中响起，带着惊恐。
木清尘忍着剧痛和眩晕，在黑暗中摸索。井底空间不大，但堆记了垃圾，冰冷的水漫过脚踝。她摸索着，手指触到一团湿漉漉、瑟瑟发抖的小东西。
是那只叫“雪团子”的猫！通l雪白，只是此刻沾记了污泥，一双蓝宝石般的眼睛在黑暗中惊恐地睁着。
“别怕…”木清尘嘶哑着嗓子，用没受伤的右手，小心翼翼地、坚定地，将那只冰冷颤抖的小东西拢进怀里。小猫似乎感受到了温暖和安全感，往她怀里钻了钻，发出细微的呜咽。
井口上方，传来焦急的呼喊：
“喂！下面的人！还活着吗？猫怎么样了？”
“公主殿下，您别急，别靠近井口！”
木清尘紧紧抱着怀里的小猫，那一点微弱的温暖透过冰冷的囚衣传递到心口。她抬起头，望向井口那一方小小的、灰暗的天空，用尽力气嘶喊，声音在井壁间回荡：
“猫…抓住了！还活着！”
井口瞬间安静了一下。
随即，爆发出瑞安公主带着狂喜的、奶声奶气的惊呼，穿透了井底的黑暗和寒冷，清晰地落在木清尘耳中：
“天呀！她抓住雪团子了！她还活着！快！快拉她们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