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来得早,城南码头的青石板被露水浸得发乌。路易诺站在“信义号”货船甲板上,月光透过帆布篷的缝隙漏下来,在他腰间的“锈匕首”短刀上镀了层银。老周头蹲在船头,用旱烟杆敲着船板:“小诺,今儿个这批货不对劲。”
“怎么说?”路易诺眯起眼。信义号是从广州运来的丝绸,按规矩该先卸货入库,再分发各商号。可船工们搬货时总避开他的视线,连最老实的船老大王伯都支支吾吾。
老周头吐了口痰:“我今早看见阿福在码头后巷跟个穿绸衫的胖子说话。那胖子腰上挂着孙三爷的翡翠扳指——您记得不?上个月孙三爷在赌场输钱,把扳指押给福来记当铺,后来赎走了。”
路易诺的手指轻轻叩了叩刀柄。阿福是三个月前加入“锈匕首”的小乞丐,才十三岁,总爱拽他的衣角喊“路易哥”。那天在破庙,阿福还把自已捡来的半块烤红薯塞给他,说:“路易哥,您吃,我再去捡。”
“去后巷。”路易诺转身下船,靴底碾过青石板上的水洼。
后巷的灯笼晃得人眼晕。阿福正扒着墙根,往嘴里塞半块酱牛肉。看见路易诺,他手里的牛肉“啪嗒”掉在地上,油星子溅在裤脚上:“路……路易哥,我……”
“跟谁说话呢?”路易诺弯腰捡起牛肉,扔进旁边的泔水桶。
阿福的喉结动了动:“没……没谁。”
路易诺盯着他的眼睛。阿福的瞳孔缩成针尖,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这是他在破庙里观察了三年的直觉:人在撒谎时,后颈的汗毛会先竖起来。
“跟我来。”路易诺拽着他的手腕往巷口走。
阿福的脚步越来越虚,到了巷口,他突然挣开路易诺的手,往相反方向跑。路易诺没追,只是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他知道,有些老鼠,见光就跑。
三更时分,破庙的篝火被浇灭了。路易诺坐在神龛前的青石板上,面前摆着半块带血的布料——是从阿福裤脚上扯下来的。老周头蹲在他旁边,手里捏着根烧红的铁签:“小诺,要我说,直接把他捆到孙三爷家门口,让那老东西自已收拾。”
“不。”路易诺用铁签挑着布料,“阿福是我从雪地里捡回来的。那年他才七岁,抱着块冻硬的馒头跪在破庙门口,说‘路易哥,我给您当狗’。”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可狗要是咬了主人……”
庙外传来脚步声。大海浑身是水地闯进来,怀里抱着个滴血的麻袋:“小诺!在芦苇荡找到了!”
麻袋解开,阿福蜷缩在里面,额头磕在石头上,血把碎发黏成一绺。他看见路易诺,突然疯了似的往外爬:“路易哥!他们打我!孙三爷说……说只要我泄露码头的货船时辰,就给我娘治腿!”
“你娘的腿?”路易诺蹲下来,摸了摸阿福的额头——伤口不深,是钝器打的。
“我娘去年摔断了腿,躺床上起不来!”阿福哭嚎着,“孙三爷的人说,只要我告诉他们信义号的到港时间,就给我五十块大洋!我……我就说了……”
“说了什么?”路易诺的声音冷得像冰。
阿福突然住了嘴,眼神慌乱地扫过四周。路易诺顺着他的目光抬头,只见庙梁上垂着根麻绳,绳子末端系着个铁钩——那是他教兄弟们练爬绳用的。
“你说,”路易诺拾起地上的铁签,“是要我把你交给孙三爷,还是自已了断?”
阿福的瞳孔骤然放大。他想起三天前,孙三爷的手下把他拖进赌场后堂,用枪指着他的膝盖:“说不说?不说就敲碎你的腿!”他又想起今早,路易诺蹲在他面前,把自已的新布鞋塞给他:“阿福,你脚大,这双鞋穿着挤,明儿个我给你买双大的。”
“不……不是我!”阿福突然尖叫,“是孙三爷!是他逼我的!”
路易诺站起身,从怀里掏出张纸条。那是今早从信义号船工那里截获的,上面写着“八月十五,信义号未时到港”——正是阿福说出来的时辰。
“阿福,”路易诺把纸条递到他面前,“你说,这纸条是谁给你的?”
阿福盯着纸条,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股疯劲:“是我自已写的!我就是想让孙三爷看看,我阿福不是吃素的!”他扑向路易诺,指甲掐进他的胳膊,“你以为你是老大?你不过是个要饭的!孙三爷才是菊市的王!”
路易诺没躲。他任由阿福的指甲在胳膊上划出血痕,直到阿福的气力耗尽,瘫软在地。
“阿福,”他蹲下来,替阿福擦掉脸上的血,“你还记得吗?去年冬天,你发着高烧,我把最后半块姜塞给你,自已裹着破棉袄在雪地里捡煤渣。你说,等我成了大人物,要给我买热乎的糖炒栗子。”
阿福的哭嚎渐渐弱了下去。
“可你今天让的事,”路易诺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比孙三爷砸刘大爷的摊子还狠。你泄露的不是货船时辰,是三十个船工的命——信义号装的是给省城孤儿院的冬衣,还有西市街张大爷的药铺药材。”
阿福猛地抬头:“我……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路易诺站起身,从老周头手里接过火把,“所以我要让你知道,背叛‘锈匕首’的下场。”
他走到庙后的老槐树下,树上绑着个稻草人,身上套着阿福的破棉袄。路易诺把火把扔过去,稻草人瞬间燃起熊熊大火。
“从今天起,”他的声音盖过火焰的噼啪声,“‘锈匕首’的规矩改了。第一,不许偷;第二,不许骗;第三,不许背叛。”他转身看向缩在墙角的兄弟们,“谁敢碰这三条红线——”他指了指燃烧的稻草人,“就跟阿福一个下场。”
黎明时分,路易诺坐在码头边的茶棚里,喝着冷掉的粗茶。林若雪的轿子停在茶棚外,她掀开帘子,手里提着个食盒:“听说……阿福的事?”
路易诺点头。
“你后悔吗?”林若雪问。
“后悔?”路易诺望着江面上的晨雾,“我后悔没早点看清他的心。可要是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让。”他摸出怀里的药包,“这是给张大爷的药,你帮我带回去。”
林若雪接过药包,轻声道:“孙三爷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今早派人往我爹的茶里下了毒。”
路易诺的手一抖,茶盏“当啷”落地:“下毒?”
“我爹喝了半盏,现在还在吐。”林若雪的眼眶泛红,“大夫说,幸亏药里有甘草,不然……”她顿了顿,“路易,你答应过我,要护着我的。”
路易诺站起身,腰间的短刀硌得他生疼。他望着林若雪泛红的眼尾,突然想起昨夜在破庙说的话——“我要让这世道变好”。
“林小姐,”他说,“从今天起,‘锈匕首’的商队会二十四小时守在您家门口。孙三爷要是敢再动您一根汗毛,我就让他尝尝被鸦片烧穿的滋味。”
林若雪望着他挺直的脊梁,忽然笑了:“你啊,总是这么让人安心。”
江风卷着晨雾掠过码头,吹得茶棚的幌子哗哗作响。路易诺望着远处的货船,心里有了更狠的打算。孙三爷既然敢碰他在意的人,那他就该让好——赔上整个菊市的代价。
而“锈匕首”的兄弟们站在码头上,望着他的背影,握紧了手里的短刀。他们知道,今天的狠辣,是为了明天能护住更多像阿福一样的人。
毕竟,在这乱世里,心软的人,活不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