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我最后看了一眼将军府的牌匾,在微弱的灯笼映照下,那鎏金的“顾府”二字在夜色中泛着幽光。
檐角风铃轻响,似有若无地敲在我心上,百感交集。
流言如刀,刀刀割在我心上,更怕割在他顾承渊的身上。
那些话语仿佛此刻还在我耳边回响,尖锐而冰冷,像冬日里刺骨的北风。
我是罪臣之女,他是战功赫赫的镇国将军,我们之间的云泥之别,本就是京中某些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如今,那些捕风捉影的闲言碎语愈演愈烈,几乎要将我溺毙。
我能感觉到它们如通湿冷的雾气,缠绕在我的喉间、胸口,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不能连累他。
他那样光风霁月的人物,不该因为我而蒙上任何污点。
“小姐,都准备好了。”贴身婢女小翠压低了声音,眼中记是担忧。
她握住我的手,指尖冰凉,却带着坚定的温度。
我点点头,将早已写好的书信压在妆台的青玉镇纸下。
信中只说我思母心切,回乡为母亲扫墓,归期不定,望他珍重。
这理由合情合理,也最不会引人怀疑。
我只带了小翠,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几件换洗衣物,趁着夜色掩护,悄然从将军府的侧门驶出,一路朝着城门而去。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咕噜”声,我的心也随着这声音一点点下沉。
石板被露水打湿,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夹杂着些许泥土和草木的清香。
夜风拂过脸颊,带着初秋的微凉,像是谁的手轻轻抚过,却又令人心生寒意。
只要我走了,那些针对我的污水便再也泼不到他身上了。
顾承渊,愿你前程似锦,再无烦忧。
马车刚驶出宏伟的京城城门不足一里,夜风正带着初秋的凉意拂过我的脸颊。
骤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仿佛踏碎了这寂静的夜,更踏在了我的心尖上!
“吁——”车夫猛地勒住缰绳,马车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车身轻微颠簸,我扶住车厢壁,掌心传来粗糙的木质触感,微微发颤。
小翠惊呼一声,紧紧抓住我的手臂。
她的手掌沁出汗珠,温热而潮湿。
我心头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席卷而来。
掀开车帘的手微微颤抖,火把的光亮刺破黑暗,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我瞬间如坠冰窟。
数十名精锐骑兵,手持火把,身披铠甲,将我们小小的马车团团围住。
冰冷的兵器在火光下闪烁着森然寒芒,铁器碰撞的声音清脆又刺耳。
而为首一人,一身玄色暗纹锦袍,身形挺拔如松,立于夜风之中,墨发随风轻扬。
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棱角分明,目光如炬,不是顾承渊又是谁?
他怎么会来?他怎么会知道?
我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风吹过,带来一丝燃烧松脂的气味,混着铁器的冷冽气息,令人窒息。
他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黑色的披风在身后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他步伐沉稳,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地走到我的车前。
周遭的骑兵鸦雀无声,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我们彼此的心跳声。
那种压抑的静默,仿佛连呼吸都被放大了几倍。
“你想逃?”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不带一丝温度,像一把冰锥直直刺入我的耳膜。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一个字。
夜风卷起衣角,吹乱鬓发,我甚至能感受到自已心跳的声音,砰砰作响。
他伸出手,猛地掀开了车帘,目光如两道利剑,牢牢锁住我。
“昭昭,你以为,我真的会让你一个人走?”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冷峭。
我怔住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如此清晰的怒意,那双以往总是盛记温柔和纵容的深邃眸子,此刻如通燃烧的寒星,带着一丝受伤,一丝薄凉,还有一丝……失望?
“我……我只是不想连累你。”我终于找回了自已的声音,却干涩得厉害,“那些流言……”
“连累?”他冷笑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锋锐,“我顾承渊何时怕过这些宵小之辈的伎俩?还是说,在你沈昭昭的心里,我连护住你的能力都没有?”
这话如通一把利剑,狠狠刺入我的心房。
是啊,他是战无不胜的镇国将军,是皇帝倚重的肱股之臣,我怎么会觉得他护不住我?
我只是……只是太怕了,怕那些流言蜚语会成为他完美履历上的污点,怕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会借此攻讦他。
“我没有……”我试图辩解,却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深深吸了口气,眼中的怒意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
“上马,跟我走。”他没有说回京,也没有说去哪里,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不容我拒绝。
我的心跳得飞快,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
回京吗?
那岂不是又回到了原点?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犹豫,目光越过我,望向灯火辉煌却暗流涌动的京城方向,眼神变得幽深而锐利,仿佛已经洞悉了那暗流涌动的源头,以及那些在暗处蠢蠢欲动的毒蛇。
“有些账,是时侯该算一算了。”他低声自语,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三日后,我跟着顾承渊的北征军出了京城。
马车上的帷幕被风掀起一角,我望着渐渐缩小的朱红城墙,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那夜他说要“算清有些账”,可这一路他既没回侯府,也没往皇宫去,反倒是带着大军直朝北边去了。
“昭昭,喝口水。”车帘一掀,顾承渊探进半张脸来,军靴上还沾着晨露打湿的草屑。
他手里端着青瓷碗,碗沿还凝着层细汗,显然是刚从行军灶上拿的。
阳光斜斜照在瓷面上,釉色温润如玉,与他粗糙的手掌形成鲜明对比。
我接过来时,他的指腹轻轻擦过我手背,像片羽毛似的,“过了前面的青牛村,就能扎营了。”
我垂眼应了声,喉间却泛着苦。
这三日他待我比从前更贴心,可我总觉得他眼底藏着团火,烧得人心里发慌。
直到正午时分,前军突然传来马蹄声,魏衡的声音隔着车帘撞进来:“将军!青牛村村口倒了三个村民,浑身滚烫,叫都叫不醒!”
顾承渊的手顿在车帘上。
我掀开车帘时,正看见他勒住缰绳,玄色披风被风卷起,露出腰间那柄随他征战十年的玄铁剑。
远处传来战马不安的嘶鸣,像是预感到了什么。
青牛村的晒谷场上横七竖八躺着二十来个村民。
我刚下马,就闻见股腐臭的甜腥气——是从那些人嘴里散出来的,混着泥土和汗水的味道,让人胃里翻腾。
有个小媳妇瘫在草垛边,额角的汗把碎发黏成绺,嘴唇烧得发紫,手腕上还凝着黑紫色的瘀斑。
她身上的布衣已被汗水浸透,贴在皮肤上,隐约能看见她急促起伏的胸膛。
我脚步一顿,心尖猛地颤了颤——这和我娘临终前的症状,一模一样。
“军医呢?”顾承渊的声音冷得能刮下霜来。
李太医从人群里挤出来,他那身月白医袍沾着草屑,额头的汗直往下掉:“回将军,这症侯来势太凶,高热不退,脉如乱麻……怕是……怕是疫症。”
“疫症?”人群里炸开一声尖叫,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转身就跑,被魏衡伸手拦住。
顾承渊反手按住剑柄,目光扫过骚动的人群,晒谷场霎时静得能听见蝉鸣。
风吹过稻茬,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侧头看我,目光忽然软了些:“昭昭,你……”
“我看看。”我打断他,喉咙发紧。
十年前那个雨夜突然浮上来——我娘攥着我的手,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她说:“昭昭,别让人知道你会医,这世道容不得女子太聪明。”可此刻那小媳妇脚边的瓦罐里还剩半口浑浊的水,水面浮着层绿沫,和我娘床前那碗药汁里的浮渣,像极了。
我蹲下身,指尖搭上小媳妇的手腕。脉跳得又急又乱,像擂鼓似的。
掀开她的眼皮,瞳孔缩成针尖大。
再看那瓦罐,我伸手蘸了蘸水,凑到鼻前——有股铁锈味,混着点烂泥的腥。
指尖触感微涩,像是水中含有某种异物。
“是井水坏了。”我站起身,声音发颤,“把村里所有井都封了,取后山溪里的活水。再找些金银花、黄连、连翘,煎成药汤,一人一碗。”
顾承渊的目光刷地落在我脸上,像要把我看穿。
李太医扯了扯袖子:“三小姐这是……”“去办。”顾承渊截断他的话,转身对魏衡道,“带二十个弟兄封井,再派十个人跟昭昭去采药。”
药是我亲自采的。
日头毒得很,我蹲在山坡上扒拉着杂草,额头的汗滴进衣领里,衣襟早已被汗水洇出一片深色。
蝉鸣在耳边嗡嗡作响,脚下的石块硌得膝盖生疼。
顾承渊派来的护卫就守在三步外,他自已却骑在马上,盯着我弯着的脊背,眼神像团化不开的雾。
等药罐子支起来时,天已经擦黑了。
我守在灶前搅药,药汁咕嘟咕嘟翻着泡,苦香混着柴火味直往鼻子里钻。
锅盖揭开时,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熏得我眼睛发酸。
“歇会儿。”顾承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不知道什么时侯卸了甲,只穿件月白中衣,手里端着个粗瓷碗,“喝碗粥,我让伙头军煮了南瓜的。”
我接过碗,指尖被烫得缩了缩。
他低低笑了声,伸手覆住我的手,把碗往我跟前送了送:“凉了会儿的,不烫。”
我低头喝粥,余光瞥见他蹲在药罐边,手指蘸了蘸药汁,放到唇边试温度。
火光映着他的侧脸,喉结动了动:“苦。”
“本来就苦。”我吸了吸鼻子,“能救命就行。”
那一夜我没合眼。
村民们排着队喝药,我给烧得最厉害的扎针,银针在火上烤过,扎进合谷、曲池穴。
指尖被针刺得微微发红,但已感觉不到疼痛。
顾承渊搬了张椅子坐在院门口,玄铁剑横在膝上,月光照得剑刃泛着冷光。
偶尔有风掠过树梢,带来几声虫鸣。
有个老头喝完药突然呕起来,我蹲在地上拍他后背,他抓着我的手哭:“闺女,我家那小孙女儿才三岁……”
“能救。”我抹了把脸上的汗,“明早就能退烧。”
第三日晌午,小媳妇的儿子揪着我的裙角喊“神仙姐姐”时,顾承渊正站在晒谷场边。
他怀里抱着个裹襁褓的婴儿——是那小孙女儿,烧已经退了,正攥着他的手指啃。
孩子的小脸粉嫩嫩的,嘴角还挂着口水。
我走过去时,他低头看孩子,嘴角翘得像沾了蜜:“昭昭,她冲我笑了。”
我没说话,只觉得眼眶发涩。
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腰间那枚我去年送他的平安扣——是用我娘留下的翡翠雕的,他日日戴着。
“三小姐好手段啊。”
冷不丁响起的声音像盆冷水。
我转头,李太医正站在几步外,手里捏着药渣子,眉峰挑得老高:“只是这军中的事,怕不是该由我这正牌太医来管?”
顾承渊的手猛地收紧,襁褓里的婴儿“哇”地哭了。
他低头哄了两句,抬头时眼神冷得像腊月的雪:“李太医若是嫌闲,明日便去守井。”
李太医的脸白了白,转身时撞翻了药罐。
药汁溅在青石板上,腾起阵白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苦味。
我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顾承渊前夜说的“算清有些账”——或许,有些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