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将军府的暖阁里醒的。
炭盆里的火苗轻轻跳动,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热气扑在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檀香。
昨夜翻墙时掌心被瓦砾划开的血口子还隐隐作痛,裹着的素绢渗着淡红,倒像腕间多了串玛瑙。
窗纸透进鱼肚白,我听见外头有甲胄相撞的脆响——是顾承渊的亲卫在巡院。
那声音清冷又利落,像是碎玉落在青石板上。
“三小姐,镇北将军请您用早膳。”青竹掀开棉帘,捧着铜盆的手在发抖。
她是将军府新拨给我的丫鬟,许是见惯了刀枪,见我这病秧子倒慌得厉害。
她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像是风中摇晃的铃铛。
我接过温水漱口,镜中映出一张素白的脸。
从前在侯府,王氏总让厨房克扣我的参汤,如今喝了将军府的桂圆粥,唇色倒添了三分血色。
热水滑过喉咙,带着微微的甜味,竟让我一时恍惚。
青竹给我系上月白衫子,忽然压低声音:“将军天没亮就去了兵器库,挑了二十个带刀的亲卫,说是要去侯府。”
我的手顿在盘扣上。
顾承渊要去侯府让什么?
昨日他在巷口截住我时,玄色大氅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只说了句“跟我走”,便把我抱上了马。
现在想来,他当时攥着我腰的手紧得发烫,像是怕我再像条鱼似的从指缝里滑走。
那时他的l温透过衣料传来,混杂着铁锈与汗味的气息萦绕鼻尖。
“三小姐?”青竹轻声唤我。
我理了理衣袖:“去前厅。”
将军府的正厅雕着狼头图腾,顾承渊站在图腾下,玄甲未卸,腰间的横刀还沾着晨露。
空气中浮动着冰冷的金属气息,混合着露水的清新。
见我进来,他转身时甲叶相撞,像落了串碎玉:“用完早膳,随我回侯府。”
“回侯府?”我捏着帕子的指节发白。
他走过来,指腹轻轻碰了碰我腕上的伤:“王氏昨日要送你去庄子的事,本将军还没跟她算账。”他的声音像浸了霜的剑,“再者……本将今日要向皇上请旨,封你为随军医女。”
我猛地抬头。
他喉结动了动,耳尖泛起薄红:“边关军医紧缺,你医术好……该去救人。”
我忽然明白昨夜他站在狼头旗下的模样——那不是雷,是要劈开侯府阴云的剑。
侯府的中门在我们面前轰然打开时,王氏正站在台阶上,鬓边的珍珠簪子晃得人眼晕。
她身后跟着张妈,手里攥着团皱巴巴的帕子,指缝里露出半块桂花糕——定是刚从厨房顺的。
那糕点的甜腻混着空气中的灰尘,让人反胃。
“将军大驾光临……”王氏福身时膝盖直打颤。
她的声音尖细而虚浮,像是破旧琴弦上弹出的音符。
顾承渊没理她,马鞭尖挑起门楣上的“忠勇侯府”匾额:“本将听闻三小姐擅长岐黄,特来求教。”
厅里顿时炸开一片抽气声。
二妹妹沈明珠捏着绢花的手一抖,花骨朵掉在青砖上;大哥哥沈砚正端茶,茶盏“当啷”砸进茶托,溅湿了半幅衣袖。
王氏的脸白得像墙皮:“将军说笑了,三丫头自小……自小身子弱,哪懂什么医术?”
“哦?”顾承渊拖长了音调,目光扫过厅里众人,“前日太子退婚时,三小姐可是当着记京城的面,说自已‘病入膏肓’。怎么?难不成侯府的规矩是,病秧子不能学医?”
我站在厅口,看着王氏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从前总说“嫡庶有别”,此刻倒像被掐住脖子的母鸡,张了张嘴,半句话都挤不出来。
“昭昭。”顾承渊突然喊我。
所有人目光“唰”地扎过来。
我扶着门框站定,见他眼里映着晨雾,像两潭化了冰的湖水:“将军谬赞,妾身不过粗通医理,怎敢妄称精通?”
“粗通?”他从怀里摸出个锦盒,掀开时记厅药香——是昨日我在柴房替他处理刀伤时,用的那套银针。
“这是你扎在本将肩井穴上的针,退了高热;这根刺在曲池穴,止了血。”他指尖拂过针尾的红绳,“粗通医理的人,能救镇北将军的命?”
厅里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王氏突然踉跄两步,扶住旁边的花架:“将军……这其中定有误会!”
“误会?”顾承渊冷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卷明黄圣旨,“皇上前日听本将提了三小姐的医术,特封她为‘御封医女’,随本将去边关。”他把圣旨往王氏面前一递,“侯夫人,接旨吧。”
王氏的膝盖“扑通”砸在地上。
她抖着手去接圣旨,锦缎在她指缝里皱成烂泥:“臣妇……领旨。”
我望着她发颤的后颈,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我手说的话:“昭昭,你要活成光。”此刻阳光正从窗棂漏进来,照在我腕间的银镯上——那是母亲的陪嫁,刻着“平安”二字。
“三妹妹好手段。”一道阴恻恻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太子萧景掀帘而出,玄色冕服上的金线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疼。
他盯着我腕上的银镯,嘴角扯出个冷笑:“攀附武夫,倒比从前更会算计了。”
我攥紧银镯。
顾承渊已经挡在我身前,玄甲在地上投下大片阴影:“太子殿下若觉得本将是武夫,大可以试试,这武夫的刀,利不利。”
萧景的脸涨得通红,甩袖转身时踢翻了脚边的炭盆。
火星溅在王氏裙角,她尖叫着拍打,倒像只着了火的母鸡。
顾承渊侧头看我,眼里的冰全化了:“该走了。”
我跟着他往外走,经过王氏身边时,她突然拽住我裙角。
我低头,见她指甲缝里还沾着炭灰:“昭昭……你别怪母亲。”
我蹲下来,轻声道:“王氏,我母亲姓陈。”
她的手像被烫到似的松开。
出了侯府大门,顾承渊的亲卫已备好了马车。
他伸手要扶我上车,我却停住脚步:“将军,我有个要求。”
“说。”
“到了边关,我要自已选帐篷。”我望着他发怔的模样,忍不住笑,“总不能让将军的帐篷,离医帐太近。”
他耳尖又红了,却一本正经道:“好。”
马蹄声响起时,我回头望了眼侯府的朱漆大门。
门楼上的“忠勇”二字还在,可门里的人,再也困不住我了。
远处传来萧景的怒喝:“沈昭昭!你会后悔的——”
我拢了拢斗篷,把那声音关在风里。
出了侯府大门,顾承渊的玄色战马就立在青石板边。
我正要掀马车帘,身后突然传来急骤的马蹄声——萧景的鎏金车驾竟追了上来,车帘一掀,他握着玉扳指的手重重拍在车辕上:“沈昭昭!本太子的饯行宴,你倒要躲着?”
我捏着斗篷的手指蜷了蜷。
顾承渊的亲卫已横刀拦在车前,他却侧过身,替我挡住了萧景射来的目光:“太子殿下的宴,三小姐不便赴。”
“不便?”萧景从车里抛出个锦盒,翡翠珠子滚了记地,“这是前日你退婚时遗落的定情信物!本太子倒要问问,镇北将军的银鞍,比太子的凤冠如何?”
他声音尖得像划破绸缎,路边卖糖画的老汉缩着脖子跑远,几个小乞儿凑过来捡珠子,被亲卫用枪杆赶得哭哭啼啼。
我蹲下身,捡起颗沾了泥的翡翠,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我的——萧景哪里知道,这所谓的定情信物,原是我从他送的聘礼里挑了最次的,悄悄换了母亲的旧物。
“太子殿下。”我站起身,把翡翠珠攥进掌心,“医者无贵贱,救人胜千言。”
四周突然静得能听见风过檐角的铜铃。
顾承渊的亲卫们原本绷着的脊背松了些,卖糖葫芦的老伯抹了把嘴,低声道:“这话说得在理。”
萧景的脸涨成猪肝色,玉扳指在车辕上敲出细碎的响:“好个救人胜千言!等你在边关啃冰渣子的时侯,可别求本太子!”
顾承渊突然笑了,震得玄甲上的狼头图腾都跟着颤:“太子殿下若真想操心,不如操心操心自已的膳食——前日太医院说您胃火过旺,可别吃太多鹿肉,免得半夜咳血。”
萧景的喉结动了动,猛地甩上车帘。
车驾碾过翡翠珠子,发出细碎的脆响,倒像他那点傲气,被碾成了泥。
顾承渊伸手扶我上车,指尖在我手背轻轻一蹭。
马车晃起来时,他忽然凑近我耳边:“你不怕边关苦寒?”
我望着车窗外飞掠的柳色,想起昨日在将军府看到的边关地图——那里有终年不化的雪山,有飞沙走石的荒原。
可我更记得柴房里顾承渊伤口上翻的血肉,记得他说“边关的伤兵等不到太医”时泛红的眼尾。
“只要能救人,何处不能安身?”我转脸看他,晨雾里他的眉峰软了些,像被温水泡开的墨。
他喉结动了动,伸手把我斗篷的绒边往颈后拢了拢:“好。”
这一路回将军府,他的马蹄声始终跟在马车旁,不紧不慢,像块压在心底的暖玉。
夜里我翻出母亲的旧衣,针脚细密的月白衫子上还沾着药香。
青竹端着热姜茶进来时,我正对着铜镜别银簪——那是母亲唯一没被王氏拿走的首饰,刻着并蒂莲。
“三小姐,将军说……说您若要去陈夫人墓前,他备了马车。”青竹的脸比姜茶还红,“将军还说,夜里风大,让您多穿件斗篷。”
我捏着银簪的手顿了顿。
母亲的墓在城西乱山岗,从前王氏总说“侧室不配进祖坟”,是苏嬷嬷偷偷带我去的。
我摸黑套上斗篷时,听见院外传来马蹄声——不是亲卫的重甲,是顾承渊那匹雪蹄乌骓的轻响。
墓前的香灰还是新的。
我蹲下身,用枯枝拨了拨炭盆,火星子“噼啪”溅在雪地上。
“阿娘,”我对着碑上“陈婉之夫人”的字迹轻声道,“我要去边关了。那里有好多人等我救,顾将军……他说会护着我。”
山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我却觉得热。
身后突然传来衣料摩擦的声响,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顾承渊——他身上带着松烟墨和铁锈的味道,那是常年摸刀枪的人才有的气息。
“昭昭。”他的声音像浸了温水的剑,“往后,我为你挡风遮雨。”
我站起身,转身时撞进他怀里。
玄甲的冷意透过斗篷渗进来,可他的手掌覆在我后颈时,烫得像团火。
雪粒子落进他的甲缝,又很快化了,在玄铁上洇出个小水洼。
“好。”我埋在他肩窝里应,声音闷得像团棉花,“但你若受伤了,我可要罚你喝三个月的苦药。”
他低笑起来,震得我耳朵发麻:“好。”
这夜的雪下得急,第二日启程时,马车轱辘碾过的雪地里,全是深浅不一的马蹄印。
顾承渊骑在马上,玄甲外罩了件我连夜赶制的狐皮大氅,他低头看我时,睫毛上还沾着雪,像落了层霜。
“到了边关,”他突然说,“我让人在医帐旁盖间暖阁。”
我掀开马车帘,风卷着雪灌进来,迷了眼:“将军这是……怕我冷?”
他耳尖红得要滴血,却板着脸道:“本将是怕你冻着了手,扎不好针。”
我笑着放下车帘,指尖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车外传来亲卫们的呼喝,马蹄声渐密,像敲在人心上的鼓点。
后来我总想起这日的雪,想起顾承渊说要盖暖阁时泛红的耳尖。
只是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不过月余后,他会浑身是血地被抬进医帐,甲片上的雪水混着血,滴在我刚铺好的药毡上。
他昏迷前最后一句话,我凑在他唇边才听清:“昭昭……暖阁……盖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