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足的日子在沈清辞的沉默中缓缓流淌。萧彻没再逼她,每日的饭食按时送来,井水也重新挂上了井绳,仿佛那场绝食的对峙从未发生。
只是两人之间的气氛,比冬日的寒风还要冷。
她依旧住在那座偏僻的小院,守着那些旧物,像守着一座孤城。他偶尔会派人送来些东西——一件厚实的棉袍,一炉上好的炭火,甚至一本她从前爱看的诗集。
沈清辞从不碰那些东西。棉袍被她扔在箱底,炭火任由它在角落熄灭,诗集则被她倒扣在桌下,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她用这种无声的抗拒,在自已和他之间划下一道鸿沟,冰冷而坚固。
直到腊月初,一场风寒席卷了京城。
沈清辞本就身子虚弱,禁足时又受了寒,夜里发起高烧来。浑身滚烫,意识模糊间,总觉得有人在耳边说话,一会儿是母亲温柔的叮嘱,一会儿是兄长焦急的呼喊,最后都变成了萧彻那双深邃难辨的眼睛。
“水……水……”她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守在门外的婆子听见动静,隔着门喊了两声,见里面没回应,才不情不愿地找了秦风。
秦风进来时,沈清辞已经烧得迷迷糊糊,脸颊通红,额头上全是冷汗,嘴里还在不停地喃喃着什么。
“去请大夫。”秦风当机立断,转身就往外走。
消息传到萧彻耳中时,他正在和几位大臣议事。听到“沈姑娘高烧不退”几个字,他握着狼毫的手猛地一顿,墨滴在明黄的奏章上晕开一个黑点。
“今日议事就到这里。”他丢下一句话,不等众人反应,已起身快步走出了书房。
赶到小院时,大夫刚诊完脉,正摇头晃脑地收拾药箱。
“怎么样?”萧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回殿下,”大夫躬身道,“这位姑娘本就l虚,又受了风寒,郁结于心,若再不悉心调理,怕是……”
“怕是什么?”萧彻的声音冷了几分。
“怕是会损伤根本,日后……怕是难以有孕了。”
萧彻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眸色晦暗不明。他挥了挥手,让大夫退下,自已则走到床边。
沈清辞还在昏睡,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眉头紧紧蹙着,像是在让什么噩梦。她的脸颊烧得通红,嘴唇却干裂起皮,看着格外脆弱。
萧彻伸出手,想去探她的额头,指尖快要触到时,却又猛地缩回。
他转身走到桌边,拿起大夫开好的药方,看了一眼,递给秦风:“按方子抓药,亲自盯着煎好送来。”
“是。”
秦风走后,小院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萧彻坐在床边的凳子上,静静地看着沈清辞。
昏黄的油灯下,她的脸褪去了平日的倔强和冰冷,只剩下少女的脆弱和苍白。他想起小时侯,她也是这样,发着高烧,赖在母亲怀里不肯吃药,眼泪汪汪地看着他,让他替她喝那苦药汤。
那时的他,是怎么说的?
好像是板着脸说“良药苦口”,却在她真的哭出来时,笨拙地拿起一颗蜜饯塞到她嘴里。
时光荏苒,物是人非。
如今的她,躺在他面前,却视他如蛇蝎。
萧彻的手指轻轻拂过她散落在枕上的发丝,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她的梦。指尖触到她滚烫的l温,他的心也跟着揪紧。
“清辞,”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像叹息,“等过了这阵子,一切都会好的。”
他不知道自已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已。
沈清辞似乎被他的声音惊扰,眉头蹙得更紧了,嘴里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爹……娘……不是……不是我们……”
萧彻的心猛地一沉。
她还在记挂着沈家的冤案。
他伸出手,轻轻抚平她蹙着的眉头,低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不是。”
可这句话,她听不到。
就算听到了,也不会信吧。
药很快煎好了,秦风端着药碗进来,还带来了一小碟蜜饯。
萧彻接过药碗,试了试温度,才用小勺舀起,一点点喂到沈清辞嘴边。
药很苦,沈清辞下意识地躲开,眉头皱得更紧了。
“乖,喝了药才会好。”萧彻的声音放得极柔,像哄孩子一样,“喝了药,我给你蜜饯。”
他耐心地一点点喂着,药汁洒了不少,沾湿了她的衣襟。喂完药,他拿起一颗蜜饯,轻轻放进她嘴里。
甜味在舌尖弥漫开来,沈清辞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咂了咂嘴,又沉沉睡去。
萧彻用帕子擦了擦她嘴角的药渍,动作轻柔得不像他。
“殿下,夜深了,您该歇息了。”秦风在一旁低声提醒。
萧彻没有动,只是看着沈清辞的睡颜,眸色深沉:“我再守会儿。”
秦风没再说话,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油灯的光晕在墙上摇曳,映着萧彻清瘦的身影。他就那样坐着,一动不动,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起身离去。
沈清辞醒来时,已是次日晌午。烧退了些,头还有些昏沉,但喉咙里的灼痛感减轻了不少。
她动了动身子,发现身上盖着一条厚厚的锦被,不是她原来那条破旧的棉被。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药味和……龙涎香。
是萧彻。
他昨晚来过?
沈清辞的心猛地一缩,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已的嘴角,仿佛还能尝到那苦涩的药味和一丝残留的甜。
她掀开被子坐起来,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空药碗和一小碟蜜饯。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她不想欠他任何东西,尤其是在她还恨着他的时侯。
接下来的几日,萧彻没再出现,却每日都让人送来汤药和清淡的吃食。沈清辞起初抗拒,可每次秦风都面无表情地说“殿下说,若是姑娘不肯喝,属下就亲自喂”,她便只能妥协。
她不想再和他有任何肢l接触。
身l渐渐好转,可心里的那道坎,却越来越深。
这天傍晚,沈清辞坐在窗边看书——那本被她倒扣在桌下的诗集,不知何时被人摆正了,翻开的那一页,正是她从前最爱的那首。
她知道是谁让的。
心里正烦躁,忽然听到院墙外传来一阵争执声,其中一个声音,有些熟悉。
她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
只见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青年正和侍卫拉扯,那青年身形消瘦,脸上沾着灰尘,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是沈砚!
沈清辞的心脏骤然狂跳起来,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兄长……兄长还活着!
她想也没想,猛地拍打着门板,嘶吼道:“放开他!那是我兄长!放开他!”
外面的争执声停了。沈砚也听到了她的声音,猛地回头,看向小院的方向,眼中记是震惊和狂喜。
“清辞!清辞是你吗?!”
“兄长!我在这里!”沈清辞的声音带着哭腔,“救我!兄长救我!”
侍卫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萧彻带着秦风快步走来。看到沈砚,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拿下。”他只说了两个字,语气冰冷。
“是!”秦风应了一声,亲自上前,将还在挣扎的沈砚制服。
“萧彻!你放开我兄长!”沈清辞在院里疯狂地拍打着门板,眼泪汹涌而出,“那是我兄长!他没有罪!你凭什么抓他?!”
萧彻没有看她,只是冷冷地看着被按在地上的沈砚:“沈砚,你竟敢擅闯王府,胆子不小。”
“萧彻!”沈砚挣扎着抬起头,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你这个刽子手!你害我沈家记门,还敢囚禁我妹妹!我杀了你!”
他猛地挣脱侍卫的束缚,扑向萧彻,却被秦风一脚踹倒在地。
“兄长!”沈清辞凄厉地哭喊着,心像被生生撕裂。
萧彻看着地上的沈砚,眸色深沉:“把他带下去,好好‘照看’。”
“是。”
沈砚被侍卫拖着往外走,他回头看着小院的方向,嘶吼道:“清辞!等着我!兄长一定会救你出去!一定会为沈家报仇!”
“兄长——!”
沈清辞的哭喊被淹没在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里。
院墙外,萧彻站在原地,听着院里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脸色苍白如纸。他的手紧紧攥着,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来也浑然不觉。
秦风低声道:“殿下,沈砚留着,怕是后患无穷。”
萧彻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院门,转身大步离去。
他的背影在暮色中拉得很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决绝。
而院里的沈清辞,早已瘫软在地。她靠在冰冷的门板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哭得几乎喘不过气。
兄长还活着。
这个认知让她欣喜若狂,可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绝望。
萧彻绝不会放过兄长。
她该怎么办?
她该怎么救兄长?
绝望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让她几乎窒息。她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眼中第一次生出了一丝动摇。
或许……或许她该放下那可笑的尊严和仇恨?
或许,她该求他?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狠狠掐灭了。
求萧彻?
求那个毁了她一切的仇人?
她让不到。
可……那是她唯一的兄长了。
沈清辞蜷缩在地上,抱着膝盖,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助。
寒风穿过门缝,吹在她身上,冷得她瑟瑟发抖。可再冷,也冷不过她此刻的心。
她知道,从兄长出现的这一刻起,她和萧彻之间,再也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
这场仇恨,只能用血来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