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房菜馆藏在美术馆后巷的第三个拐角,青灰色的木门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刻着“晚晴居”三个字,笔锋里带着点旧时代的温吞。
推开门时风铃叮当作响,混着后厨飘来的糖醋香,像把浸了蜜的钩子,勾得人舌尖发颤。
苏曦月熟门熟路地往靠窗的圆桌走,手里还举着手机晃:“我跟老板娘说要靠暖气片的位子,三月份的禾莞,离了暖气能冻得人直跳脚。”
她说话时鼻尖还泛着点红,显然是被巷子里的风扫过。
店里的暖气开得足,空气里浮动着木质家具的沉香,墙上挂着几幅装裱简单的水墨画,画的都是禾莞的老胡通,墨色浓淡间能看出雨丝的痕迹。
谢原一屁股坐在暖气片旁边的椅子上,舒服地喟叹一声,手往暖气片上一搭:
“这玩意儿比我家那台二手空调靠谱多了,去年冬天我抱着空调外机睡了仨月,差点没把我冻成冰雕。”
林润晏笑着把外套搭在椅背上,白色短袖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皮肤在暖光里泛着浅淡的光泽。
“禾莞的三月就是这样,看着出太阳,风里裹着冰碴子,穿棉袄嫌热,穿单衣嫌冷,总得在中间踅摸个平衡。”
他说话时目光扫过四周,落在墙上那幅画着糖画铺的水墨上,眼底闪过点怀念。
温絮知挨着苏曦月坐下,刚把包放在脚边,就见许斯溺从门口进来。
他把帽衫的拉链往下拉了拉,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不知是不是刚抽完烟的缘故,身上那股冷冽的气息淡了些,喉结滚动着像是在吞咽什么。
走到桌前时,目光在暖气片旁边的空位顿了顿,却没坐,反而拉开了对面靠墙角的椅子。
“坐这儿离风口远。”他低声说,指尖碰了碰墙面上凸起的木纹,像是在确认什么。
谢原嗤笑一声,往旁边挪了挪屁股,拍着身边的空位:“矫情什么,过来挨暖气近点,冻感冒了我可不给你找药。”
许斯溺没理他,径自坐下,左手搭在桌沿,指节轻轻敲着桌面,笃笃的节奏和在美术馆看画时一模一样。
温絮知偷偷抬眼瞥他,见他视线落在窗外,窗玻璃上凝着层薄薄的水汽,把外面的青石板路晕染成一片模糊的灰,倒像是她画里没干透的底色。
老板娘是个穿藏青色盘扣褂子的中年女人,手里拿着本泛黄的菜单,笑起来眼角堆着细纹:“曦月丫头又来啦?还是老样子,要份话梅糖醋排骨?”
“要要要!”
苏曦月把菜单往温絮知面前推了推,“絮知你看看,他们家的松鼠鳜鱼也超绝,鱼皮炸得像金箔,浇的汁里放了松子,上次陈老师来吃,连汤汁都泡了三碗饭。”
温絮知刚翻开菜单,就听见许斯溺忽然开口:“松鼠鳜鱼要现杀的,今天的鱼新不新鲜?”
老板娘愣了一下,随即笑开:“许小子眼光还是这么毒,今早刚从湖里捞的,活蹦乱跳的,我让后厨现在就处理。”
她看许斯溺的眼神带着点长辈对晚辈的熟稔,像是认识了很多年。
谢原在旁边啧啧两声:“行啊许斯溺,还知道这家的鱼得现杀?我还以为你早忘了老规矩。”
“忘了规矩吃不上好东西。”
许斯溺的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在菜单上,指尖划过“清炒豆苗”那一行,“再加个这个,去草酸。”
温絮知有点意外,豆苗里的草酸会影响钙吸收,这是母亲以前总念叨的,说她小时侯爱挑食,每次炒豆苗都得先在水里焯一遍。
她抬眼时,正好对上许斯溺看过来的目光,他的眼神很淡,像被水汽蒙住的玻璃,见她望过来,便轻轻移开了视线,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
“再要个菌菇汤,”林润晏接过菜单,手指在“山药炖排骨”上顿了顿,抬头问温絮知,“你能吃山药吗?曦月说你小时侯不爱吃,但山药养胃。”
温絮知心里一暖,点头时嘴角弯了弯:“可以的,炖软点就行。”
苏曦月已经迫不及待地催促老板娘:“快点快点,我们都饿坏了,特别是谢原,刚才在展厅就念叨着要吃三大碗饭。”
谢原立刻瞪眼:“谁念叨了?我那是在夸絮知的画有食欲,你看那雨珠滚过荷叶的样子,像不像刚冰镇过的汽水?”
他说着还比划了个捧着杯子猛灌的动作,逗得老板娘直笑。
等菜的间隙,苏曦月从包里掏出手机,翻出昨天拍的画展照片给林润晏看:
“你看这张,絮知站在画前面,阳光刚好落在画框上,是不是像画里的人走出来了?”
照片里的温絮知穿着白裙,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侧脸的轮廓在光斑里显得很柔和,身后画中的雨丝仿佛正落在她发梢。
林润晏看得认真,指尖在屏幕边缘轻轻摩挲:“光影抓得真好,像把时间框在了画里。”
谢原凑过来看了眼,忽然指着照片角落,像是发现什么新大陆:“哎,这不是许斯溺吗?我还以为他对画没兴趣呢。”
温絮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照片右下角的柱子阴影里,看到个模糊的黑色身影,帽檐压得很低,只能隐约看出是许斯溺的身形。
她心里有点发怔,昨天她一直在看画,根本没注意到他。
“看画还躲躲藏藏的,”苏曦月促狭地眨眨眼,“许老板这是怕被我们发现你其实是絮知的粉丝?”
许斯溺正在用纸巾擦桌子边缘的水渍,闻言动作顿了顿,纸巾在桌面上留下道浅白的痕迹:“路过。”
还是那两个字,却不像在美术馆时那么冷硬,尾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含糊。
谢原显然不信,刚要再说点什么,就被端上来的糖醋排骨打断了话头。
琥珀色的酱汁裹着排骨,油光锃亮的,话梅的酸甜味混着肉香直冲鼻腔,排骨被炖得酥烂,用筷子轻轻一戳就能分开,骨缝里还嵌着点酱汁,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哇!我的最爱!”苏曦月立刻夹了一块,吹了吹就往嘴里送,嚼了两口眼睛都亮了,“还是这个味儿!话梅的酸刚好中和了甜,一点都不腻!”
林润晏给温絮知夹了块离骨头最近的肉,那里的肉质最嫩:“尝尝看,据说老板娘的秘方是用陈年的话梅,泡过黄酒再熬汁。”
温絮知咬了一小口,酸甜的味道在舌尖炸开,肉香顺着喉咙往下滑,暖得胃里熨帖。
她忽然想起许斯溺在走廊里说的话,鬼使神差地盛了半碗米饭,把排骨上的酱汁拌在饭里,果然,米饭的清香中和了酱汁的甜,吃起来格外爽口。
对面的许斯溺刚好抬眼,看到她拌米饭的动作,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快得像错觉。
他自已也夹了块排骨,却没拌米饭,只是慢慢嚼着,目光落在窗外,像是在想别的事。
“对了林润晏,”苏曦月咽下嘴里的饭,忽然想起什么,“你昨天说你们那边搞电路检修,是哪个小区要检修啊?”
“就网咖那周边,在美术馆后面的老旧小区,”林润晏喝了口汤,“那边线路老化得厉害,前几天下雨短路了,好几个楼道都停电,许斯溺还担心电路起火,连夜带着我们排查。”
他说着看向许斯溺,眼神里带着点无奈,“这家伙非要亲自爬电线杆,说我们爬得慢,结果淋了半夜雨,今早起来嗓子都哑了。”
温絮知这才注意到,许斯溺说话时确实带着点沙哑,像被砂纸轻轻磨过。
她想起他在走廊里抽烟的样子,眼底的红血丝大概就是这么来的。
“逞能。”谢原哼了一声,给许斯溺碗里夹了块山药,“以为自已还是十八岁呢?上次爬梯子换灯泡都差点摔下来,还好老子反应快扶住了你。”
许斯溺没反驳,只是把碗里的山药慢慢嚼着,山药炖得很软,抿在嘴里沙沙的。
他忽然看向温絮知,目光在她碗里没怎么动的菌菇汤上顿了顿:“汤凉了,让老板娘热一下。”
温絮知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已光顾着吃排骨,汤已经凉透了,表面结了层薄薄的油花。
她刚要摆手说不用,老板娘已经端着汤碗过来了,笑着说:“许小子就是心细,知道姑娘家喝不得凉汤,我再给你们加把枸杞,补补气血。”
等热好的汤端回来,温絮知舀了一勺,菌菇的鲜香混着枸杞的微甜,暖得从喉咙一直熨帖到胃里。
她偷偷看了眼许斯溺,见他正低头吃饭,侧脸的线条在暖光里显得柔和了些,耳后那颗小痣像颗被阳光晒暖的星子。
“说起来,”林润晏忽然想起什么,他看向絮知,“温小姐当初怎么去柔荑了?”
温絮知握着汤匙的手顿了顿,汤勺碰到碗壁发出轻细的叮当声。
窗外的风卷着几片枯叶掠过玻璃,在水汽氤氲的窗面上划出浅淡的痕迹,像极了她记忆里那些模糊的迁徙轨迹。
“是因为我爸的工作,”她低头舀了勺汤,热气模糊了睫毛,“他以前在禾莞美术馆当驻馆画师,我十八岁那年,馆里和南方的柔荑美术馆搞合作交流,他被调去让策展人,我们全家就跟着去了。”
苏曦月在旁边补充:“说起来也巧,柔荑那地方常年下雨,跟禾莞的干燥完全不一样,偏偏絮知父女俩都爱画雨,好像天生就该待在那种湿漉漉的地方。”
“柔荑的雨确实特别,”温絮知的声音轻下来,带着点怀念的水汽,“那边的雨是缠缠绵绵的,下起来能连下半个月。
“雨丝细得像蚕丝,落在青石板上不是‘啪嗒’声,是‘沙沙’的,像有人在耳边翻书。”
许斯溺一直没说话,这时忽然抬眼,目光里带着点探究:“柔荑的老城区有座石拱桥,桥洞下有块青石板,被雨水泡得发绿。”
温絮知惊讶地抬头:“你去过?”
“嗯。”他言简意赅,指尖在桌沿轻轻敲了两下,“五年前的时侯去过一次。”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那雨确实会说话,像有人在桥洞下哼调子。”
谢原啧啧称奇:“行啊许斯溺,你这木头疙瘩居然能听出雨会哼调子?。”
许斯溺没理他,只是看着温絮知:“你画里的雨,有柔荑的影子。”
这句话像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温絮知心里漾开圈圈涟漪。
她确实在《听雨》系列里掺了柔荑的雨景——
比如廊檐下悬着的铜铃,就是仿照柔荑老宅里的样式画的,雨打在铃舌上的声音,清越得能穿透潮湿的雾气。
“可能是吧,”她笑了笑,眼角弯出浅淡的弧度,“在柔荑待了几年,连呼吸都带着潮气,画出来的东西难免沾着那边的雨气。”
林润晏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说起来,温小姐的口音一点都听不出北方味儿,我们第一次见你,还以为你是南方人呢。”
提到口音,苏曦月先笑了:“她刚回禾莞都这样,说话带着柔荑的软调子,‘吃饭’说成‘七饭’,‘喝水’说成‘豁水’,被我笑了好一阵子。”
她学着温絮知以前的腔调说“我画了幅雨”,尾音微微上翘,像沾着晨露的柳叶
。
温絮知有点不好意思地红了耳尖,“刚回来时确实不习惯,我跟人问路,人家总以为我在撒娇。”
她学着禾莞话的硬朗语气说,“请问美术馆怎么走”,把尾音压得又沉又短,逗得大家都笑了。
“这很正常,”林润晏温和地说,“语言这东西最容易被环境影响,我大学在南方读的,毕业回来后,我妈总说我说话像含着块糖,没以前敞亮了。”
他说着指了指许斯溺,“这家伙才有意思,在北方待了二十多年,去南方一次,回来居然学会了南方人说话的调调。”
“上次跟卖菜大妈讨价还价,一句‘便宜点咯’,把大妈都逗乐了。”
许斯溺皱了皱眉,似乎想反驳,张了张嘴却只吐出两个字:“没有。”
只是那声音里的沙哑混着点不自然的僵硬,倒像是被说中了心事。
温絮知看着许斯溺紧绷的侧脸,忽然觉得他这副别扭的样子有点可爱。
像只被戳破了秘密的小兽,明明心里慌得很,表面还要装作若无其事。
“其实南方话挺好听的,”她轻声说,“尤其是柔荑那边的方言,把‘雨’叫‘水’,把‘下雨’说成‘落水’,听起来就像雨真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水珠子,带着点天真的诗意。”
许斯溺抬眼看她,目光里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些,像被阳光晒软的冰棱:“禾莞把‘下小雨’叫‘下毛毛’,也挺形象。”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接她关于语言的话,温絮知心里莫名一暖,刚要再说点什么,老板娘端着松鼠鳜鱼过来了。
油亮的鱼身卧在盘子里,像条披着金鳞的龙,松子和彩椒撒在上面,香气瞬间盖过了刚才的话题。
“快尝尝这个,”老板娘笑着用筷子戳了戳鱼皮,“刚炸出来的,酥得能直接嚼,许小子小时侯最爱吃这个,小时侯每次来都要跟他爸抢着挑鱼眼睛吃。”
许斯溺的眼神飞快闪烁了一下,伸手去拿公筷的动作都快了些:“老板娘,别乱说。”
“我乱说?”老板娘叉着腰笑,“有次你爸买了条大鳜鱼,你为了抢鱼眼睛,把筷子都掰断了,最后还是你爸把鱼眼睛给你夹碗里,你才哭着把饭吃完。”
谢原笑得直拍桌子:“我怎么不知道这事儿?许斯溺你可以啊,为了俩鱼眼睛跟你爸较劲,够有出息的。”
许斯溺没理他,只是夹了块鱼腹上的肉,细心地挑出小刺,放进温絮知碗里:“刺少。”
温絮知愣了一下,低头看着碗里雪白的鱼肉,上面还沾着几粒松子。
鱼皮炸得果然酥脆,抿在嘴里沙沙作响,酱汁里的酸甜混着松子的香,比糖醋排骨多了层清爽的果仁味。
“谢谢。”她小声说,抬头时正好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他的眼神很淡,像柔荑清晨的薄雾,却在触及她眼睛的瞬间,轻轻晃了一下。
“说起来,”苏曦月忽然想起什么,“絮知刚回禾莞时,连走路都不习惯呢。”
“柔荑那边都是青石板路,走起来‘咯噔咯噔’的,她在这儿的柏油马路上走,总觉得脚底下发飘,像踩在棉花上。”
“还有冬天,”温絮知补充道,“柔荑的冬天是湿冷,冷得钻骨头缝,穿多少件都没用,全靠抖。”
“有第一年冬天,我见禾莞出太阳,就穿了件薄毛衣出去,结果风一吹,冻得我牙齿都打颤,还是陈老师把她的棉袄给我披上的。”
林润晏听得认真:“那你大学毕业后留在柔荑,是习惯了那边的气侯?”
“不全是,”温絮知摇摇头,“主要是大学学的是美术史,柔荑的美术馆收藏了很多明清的雨景画,我在那边让研究员,能天天跟那些画待在一起。”
她的语气里带着点痴迷,“有幅清代画家画的《江南雨巷》,绢本都发黄了,可那雨丝看着还跟新的一样,像能顺着画纸流下来,我能对着它看一下午。”
“那怎么又回来了?”谢原好奇地问,“听曦月说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提到这个,温絮知的目光柔和了些:“为了画展,陈老师年纪大了,办的画展也少了。”
她顿了顿,声音轻下来,“其实我自已也想回来,离开禾莞太久,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少了块拼图。”
她没说的是,每次在柔荑的雨里撑着伞,总会想起禾莞的阳光。
想起巷子里的糖画师傅舀起融化的糖汁,在青石板上画出龙腾的弧线;想起陈老师把裹着桂花糕的油纸包塞进她手里,掌心的温度能焐热整个冬天。
“回来好,”林润晏的语气里带着真诚的暖意,“禾莞这地方,出去的人总想着回来。还有你看许斯溺,这么多年都在这没出去过。”
许斯溺正在喝汤,闻言动作顿了顿,汤匙在碗底划出轻响。他没反驳,只是把碗里的最后一片菌菇吃了下去。
“其实禾莞这几年变化挺大的,”林润晏忽然说,“有条糖画巷,去年翻修了,保留了老样子,就是把路面重新铺了青石板,下雨天也不积水了。”
温絮知眼睛一亮:“真的?那我改天一定要去看看。”
“我带你去,”许斯溺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些,“那条巷子里的老槐树还在,比以前更粗了,上次检修电路,我爬电线杆上看,树顶都快够着美术馆的屋顶了。”
温絮知握着筷子的手轻轻一颤,鱼肉在碗里晃出细小的涟漪。
她抬眼时,正撞见许斯溺收回的目光,他耳后那颗小痣在暖光里泛着浅淡的红,像被阳光晒化的朱砂。
“那棵槐树……”她忽然想起什么,声音里带着点不确定,“是不是树干上有个树洞?小时侯我总往里面塞糖纸。”
许斯溺夹菜的动作顿了顿,指尖在鱼骨刺上轻轻碾过:“嗯,还在。”
他低头舀了勺汤,热气模糊了半张脸,“去年暴雨冲下来块碎砖,正好堵在洞口,我爬上去掏了半天。”
温絮知的心猛地一跳。
她离开禾莞那年,特意往树洞里塞了张画着糖画龙的糖纸,是糖画师傅最后给她画的那只,龙尾上还沾着点没化的糖粒。
她总觉得,等糖纸被雨水泡烂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里面……还有东西吗?”她问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有团油纸,”许斯溺的声音很沉,“包着半块桂花糕,硬得像石头。”
苏曦月在旁边拍手笑:“那肯定是陈老师给你的!她总爱把桂花糕塞给我们,说吃了能长个子。我小时侯偷藏了块在床底,结果被老鼠啃了半块,哭了整整一下午。”
温絮知却笑不出来。
那块桂花糕她有印象,是临走前一天陈老师塞给她的,油纸包上还印着美术馆的旧logo。
她没舍得吃,裹了三层糖纸塞进树洞,想着等回来时再挖出来,却没想这一等就是好几年。
“我明天去看看。”她轻声说,指尖在碗沿划着圈,那里还留着汤匙的温热。
许斯溺抬眼看向她,目光里像落了点碎光:“我陪你去,树洞太高,你够不着。”
老板娘端着清炒豆苗过来时,正好听见这话,笑着打趣:“许小子这是转性了?小时侯跟狼崽子似的,抢起吃的眼睛都红,现在倒知道帮姑娘了。”
许斯溺薄唇抿紧,拿起茶杯猛灌了口,喉结滚动的弧度在颈侧划出利落的线。
温絮知看着他微红的耳垂,忽然觉得那杯茶大概是烫的。
“说起来,”老板娘擦着桌子念叨,“你们这批孩子里,就数许小子最念旧。”
“他爸走那年,这孩子抱着个雕塑蹲着不松手,最后还是陈老师过去,他才肯吃饭。”
温絮知心里微微惊讶地看向许斯溺,他却盯着桌角的木纹,指节把茶杯捏得发白。
“老板娘,结账。”许斯溺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哑了些,像是怕再说下去会泄露什么。
“急什么,”老板娘嗔怪地看他一眼,“让曦月丫头跟你算,她最会砍价。”
苏曦月立刻来了精神,拉着老板娘讨论起折扣,谢原在旁边帮腔,说要给打个友情价。
林润晏笑着劝架,说哪有让老板娘亏本的道理。
温絮知看着闹哄哄的几人,忽然觉得这场景很熟悉。
小时侯在糖画铺门口,糖画师傅总故意逗他们,说谁能把龙画得最像,就给谁多淋半勺糖稀。
她和曦月凑在青石板上比画,结果两个人都把龙尾画得歪歪扭扭,像条晒太阳的蛇。
“在想什么?”许斯溺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手里捏着张纸巾,递她手边,“沾了酱汁。”
温絮知猛地回神,手指蹭过他的指尖,薄茧擦着皮肤有点痒。
她慌忙接过纸低头擦了擦,看见米饭上的酱汁像朵没开的花,忽然想起老师说过,最好的画从来都不是工工整整的,带点歪歪扭扭的才叫活气。
“在想糖画师傅。”她小声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桌布的纹路,“他后来去哪了?”
“走了,”许斯溺的声音轻下来,“他儿子接他去南方了,说北方冬天太冷,风湿犯得厉害。”
他顿了顿,补充道,“临走前他把糖锅留给我了,说等我学会了,就接着在胡通里画。”
温絮知抬头看他,眼里闪着点惊讶:“你学会了?”
“嗯,”他点头,嘴角难得地弯了弯,“就是画不好龙,总把爪子画成狗爪子。”
谢原正好听见,笑得直不起腰:“何止是狗爪子!上次他给邻居家小孩画龙,那孩子哭着说像毛毛虫,最后还是我给他画了只猫才哄好。”
许斯溺瞪了他一眼,却没反驳,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悄悄塞进温絮知手里。
那东西小小的,带着点l温,温絮知摊开手心一看,是枚糖画龙的铜模,龙鳞的纹路被磨得发亮,显然用了很久。
“送你,”他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下次画雨,说不定能用得上。”
温絮知握着铜模,指尖能摸到那些凹凸的纹路,像摸到了十几年前的阳光。
她刚想说谢谢,就被苏曦月拉着去看账单,说老板娘给打了八折,还送了两包话梅糖。
走出饭店时,风里带着点晚春的暖意。
苏曦月和谢原在前面追着玩,抢着老板娘送的话梅糖,笑声像撒了把珠子,滚得记巷子都是。
林润晏跟在后面,手里拎着打包的糖醋排骨,说要给加班的通事当宵夜。
温絮知和许斯溺走在最后,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偶尔交叠在一起,像幅没干的水墨画。
走到美术馆门口时,苏曦月正趴在石狮子上喘气,见他们过来,挥着手里的糖纸喊:
“絮知快来!谢原说要给我们表演爬树,说他能摸到槐树叶!”
谢原果然脱了外套,正往老槐树上爬,手脚并用的样子像只笨拙的猴子。
林润晏在下面拉着他的裤脚,怕他摔下来,嘴里念叨着“慢点慢点,别把裤子勾破了”。
许斯溺站在树下看了会儿,忽然弯腰捡起块石子,屈指弹了弹。
石子擦着谢原的耳边飞过,正好打在他抓着的树杈上,惊得他手一松,差点掉下来。
“下来,”许斯溺的声音里带着点冷,“树皮刚喷了药,蹭一身会过敏。”
谢原悻悻地滑下来,拍着身上的灰嘟囔:“就你懂得多。”
温絮知看着那棵老槐树,夕阳正落在树冠上,叶子绿得发亮,像被泼了层金粉。
她想起许斯溺说的树洞,就在分叉的枝桠间,被茂密的叶子遮着,像个藏了很多秘密的小口袋。
“明天见。”许斯溺忽然说,转身往胡通口走,黑色的身影在夕阳里渐渐拉长,像支没写完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