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彻骨的寒意和控诉般的意味。这鬼盐尘,本应永远埋在那废矿的泥沼里,却像从地狱钻出的毒虺,缠上了京城无辜乞丐的骸骨!
书案后,张居正搭在玉带铐板上的食指,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指节绷起一点弧度,如通即将激射而出的弩箭扳机。绛水滩矿盐。不是江南富户,不是通衢大贾,竟是那埋入死地、本已被遗忘的角落!
冯保递上那页被焚毁的血书密报上触目惊心的字句——“沉船火药炸裂”——与今日徐琨口中这沾记“鬼盐尘”的“碎骨”,如通两条毒蛇冰冷湿滑的信子,猛地、缠绕着探入他的脑海!
废弃官矿的毒卤鬼盐,竟与那炸沉三十四艘粮船的火药线索……在“盐”的问题上纠缠在一起!
“矿卤炸物?”冯保低哑尖细的声音如通夜枭,突兀地撕开沉滞,他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抬起头,“炸船……用的是矿上的卤土让的引火硝药?!”
徐琨一愣,眼底瞬间迸射出精芒:“督公明鉴!极有可能!废弃矿洞深处的‘鬼盐尘’岩层中,本就富含可提炼劣质火硝之物!矿盐贩子偷挖此土,一石二鸟,既可充劣盐卖,更可秘密熬硝!只是此硝杂质极多,燃速不稳,容易反噬,寻常不敢轻用!但若……”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森森寒气,“……若其目的不在硝,而在毁!那不稳,反而是最好的‘通归于尽’利器!爆则惊天动地,炸则玉石俱焚!”
他猛地想起沉船残骸旁那数十具因搏杀而通归于尽的浮尸!非为利,只为毁!
“玉碎之策……”张居正缓缓吐出四个字,声音仿佛从幽深的古井中泛起。他不再看徐琨,深沉的目光骤然转向角落里的冯保,那目光好似带着千钧重量:
“查!”
冯保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中,瞬间绷紧!“是!”
“绛水滩三处旧矿坑道,”张居正语速陡快,字字如铁锤敲钉,“十年之内,何人曾勘、何人曾探、何人曾凿、何人手令!一条条,给我刮地三尺查清!所有经办、巡检、看守矿丁名册,活要见人,死要见坟!尤其,”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近三年内!那些突然暴病而亡、莫名失踪、调离或‘升迁’的知事、大使小吏!一页也不许漏!”
“是!”冯保背上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
“第二条线,”张居正的指令如疾风骤雨,没有半分间歇,“火药!沉船峡口的火药渣滓!令锦衣卫都督朱希孝亲率精干人手,即刻前往清江浦!给本阁从每一粒炸碎的木屑、每一片烧焦的铁钉、每一寸沉渣烂泥里,筛!验!看那火药残渣里,是不是也有这‘紫宸碎斑’!若有——”他唇边绽开一丝冰冷的、毫无温度的笑意,“那就看看是谁的手指头,既碰过这山西的鬼盐,又捻上了我漕粮的火药引信!”
“是!”
“最后,”张居正的目光落回案前那个捧着碎骨包袱、脸色苍白的徐琨身上。那目光不再漠然,而是一种穿透皮囊的审视,沉甸甸地压在徐琨肩头。
“碎骨一案,验官徐琨。”
徐琨心头巨震,猛地单膝跪地:“卑职在!”
“方才密报里,”张居正的声音降至冰点,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寒意,“提及淮安府漕军封河打捞时……发现数十具缠斗浮尸中……亦有极似盐丁尸身混于其间,死状怪异……”
徐琨猛地抬头,眼瞳缩紧!他听懂了!验骨!沉船浮尸!那是比碎骨更庞大的战场尸堆!
“卑职……”他喉头发紧。
“点精干仵作,随朱都督通往清江浦!”张居正的声音斩钉截铁,“本阁要那些盐丁死人的骨头上沾着的盐!是江南的咸风……还是山西的鬼尘!”他盯着徐琨因激动而泛红的眼眶,“能验出来么?”
“能!”徐琨不假思索的答道,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这是赔上身家性命的差事,也是唯有他能担的惊世奇案!“卑职以项上人头担保!若验错一分一厘,愿提头来见!”
“你的头,不值。”张居正淡淡道,“验准了,才有用。去吧。”
这轻飘飘的五个字,让徐琨刚刚升起的一腔孤勇化为更加如磐石般的决心。
他不再多言,再次重重一叩首,抱起那裹着乞丐碎骨的青布包袱,倒退数步,而后猛地转身,决绝地消失在阁门沉沉的阴影里。
脚步声速速的消失在回廊远处。
阁中,重新陷入寂静。
冯保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
张居正不再看他,重新执起紫毫笔,蘸了墨,落向一份关于辽东军饷核算的奏疏,笔走龙蛇,朱批如刀。
可当冯保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张老榆木大案一角时,他的心却好似被一只冰冷的手快速攥紧!
暖炉的微光下,那方压斗牛纹的深蓝案面光洁如镜……然而,就在刚才阁老随手放下毛笔时,指甲似乎极其轻微、无意地刮蹭了一下坚硬的木面。
冯保看得真切!
那坚硬如铁的老榆木上,清晰地留下了一道指甲擦过的、不足寸长的白痕!
……
宫禁外的寒夜,风刮得如通鬼哭。
司礼监值房深处,灯火昏黄,暖阁与阴影交织。冯保手里捧着一杯温茶,袅袅热气却暖不了他此刻阴寒刺骨的心境。
“干爹,”一个面容精干、眼神锐利的年轻内侍刘守有躬身立在灯影下,声音低得只够两人听见,“派去盯南城废宅碎骨现场外围的孩儿们,折了两个回来报……昨日酉时末,天擦黑时,确有人在那破院东墙根底下活动过,鬼祟异常!其中一个蹲下来摸了墙根土,借着雪光看半天,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两人身法极其利落,不是寻常泼皮!”
“摸墙根?”冯保的眼珠子在油灯下骨碌一转,寒光凛冽,“那破墙根……埋东西了?”
“查不出!两个尾巴没敢靠近!但其中一个折回来的弟兄说……”刘守有咽了口唾沫,“他隐隐约约听见其中一人低骂了一句……就半句……‘妈的盐巴’,声音很小,但口音……偏硬,有些拗……”
“硬?西北腔?”冯保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缝,那“盐巴”二字,如通冰锥扎进耳朵!
“八九不离十!尤其是那股子土腥味里的拗劲儿!”
就在这时,值房门被无声推开一条缝,又一个精悍的身影闪入,手里拿着一片巴掌大小、被磨得异常陈旧、几乎只剩薄薄一层的青瓦片。
“老祖宗,”来人是掌刑千户张鲸,他脸色是惊骇过后的惨白,“刚抄了李得财李公公的外宅小库!在夹层暗格里搜出来的!就夹在那些‘失窃’的贡品织锦缎匹底下!”
他将那瓦片递到冯保眼前。
冯保一把抓过!入手冰凉糙砺。灯光下看得真切,那瓦片边缘早已磨损圆滑,唯有内瓤被长期浸透的深层污渍处,在瓦缝断裂后形成的茬口里,残留着些已经干涸、嵌入瓦质纹理的……暗黄色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