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张居正很拽 > 第3章 丹陛下,陈文诲斗法

次日清晨,紫禁城尚未完全醒来。乾清门外,巨大的螭首在薄雾中狰狞昂立,俯视着下方广阔沉寂的广场。熹微的晨光尚未越过金色的琉璃顶,只在青灰色的方砖上铺开一层冰冷的灰蓝。阶前夜霜凝成粉状,湿冷地黏在青石砖缝里,沁骨的寒气顺着厚底官靴直往上爬。
文武百官依例聚集,按序立于丹陛之下,绛、青、皂色的官袍映衬着晨曦,构成一片沉默的色块。唯有队伍最前列那身御赐斗牛吉服,在蒙蒙晨雾中灼然跳脱,猩红缠枝牡丹金线在丝绒底料上沉重地流动,将簇拥在旁的侍从、乃至这片恢弘的丹陛宫阙,尽皆显得有些失色。
轿帘掀开,张居正从容步出。他的动作并无丝毫跋扈气焰,只是寻常的落脚立定,然而那沉稳如渊的步履踏在带霜的方砖上,一个个清晰湿润的印迹伴着鞋底落地,发出发出一声声嚓、嚓、嚓的响脆,在声音这百官屏息的队列中反复回荡,每一声都仿佛砸在众臣的心头,碾过朝堂的门槛。
一股无形却有质的压力骤然降临。
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被踏破之前,前列一人猛地倒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如此突兀,如通即将撕裂帛布的最后坚持。
御史陈文诲昨夜通宵未眠拟就弹章时胸中燃烧的怒焰,此刻被这步步踏来的威压彻底点燃、炸开!他袍袖下的手紧握成拳,指骨捏得咯咯作响,一步跨出班次,身形因激愤而微微发颤,声音骤然拔高,尖利得刮破了凝固的空气:
“阁老——!”
他竟等不及奏对依礼,先开了口!这破格之声,引得身后官袍阵列中起了一阵细微却压抑不住的骚动。
陈文诲豁出去了。他戟指直指前方那猩红挺拔的身影,胸膛剧烈起伏,仿佛那尊贵斗牛纹饰本身就是一桩大罪:
“家国l统,上承天颜,下化万民!身膺首揆重任,当为百官师表,以仁德济天下!”他声音因情绪激动而嘶哑发颤,每一个音节却都极力咬得很重,裹挟着血泪控诉般的力量,“然则!张相……张江陵!尔在朝,擅权无度,践踏言路,揉烂言官奏章如手搓草芥!归府,纵家奴逞凶市井,视百姓为蝼蚁!百姓之血未冷,骨裂之声犹在耳!又以‘消暑汤’之名,行鸩杀之实!此等凶戾酷烈,视人命如草芥,纲常何在?!天理何存?!若百官效法,国朝律例将成虚设!大明江山,岂不要沉沦于尔之酷政血海之中——!”
他喊到后来,脖子上的青筋暴起,面皮涨得如通猪肝,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尖锐回荡,激起阵阵喑哑的回音,像垂死之鸟最后扑腾翅膀的绝响。
张居正并未回头,甚至未曾因这厉声叱喝而有丝毫停顿,仿佛身后不过是一条被踩到尾巴的劣犬在不甘地狺狺狂吠。他依旧步履沉稳,一步一步,踏着那冰冷的霜迹石阶,走向那象征至尊权势的丹陛中央。
“纲常?天理?国朝律例?”张居正终于在正中的位置停下,声音不高不低,穿透了陈文诲喷薄的唾沫星子和广场死寂的寒风,带着一种刻骨的疲惫,仿佛讨论的只是清晨该喝何种暖茶般寻常,甚至没有回身,“大明立国二百年,国库空空如野,九边饥军索饷如狼,流民饿殍填塞沟渠,内府珍宝堆积如山……陈御史,”他缓缓轻微地侧了侧头,让一道冰冷的侧影留给身后所有或惊惧、或怨毒、或窥伺的目光,“你心中这‘江山的沉沦’,到底是始于我的几碗汤……还是始于某些人冠冕堂皇、空谈误国,却将实实在在的米粮和铁甲都蛀空了的‘纲常’?”
陈文诲被他这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反问噎得气血翻涌,胸中积蓄的所有义正辞严瞬间被堵死在喉咙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他身旁另一个与他私下串联、原准备相机附议的工科都给事中,刚欲迈出的半步,也生生僵在了冰冷的金砖上。
张居正不再理会。
他立定在晨曦微光里,整了整那身斗牛吉服熨帖的衣襟——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动作,落在他手上,却带着金鼓交鸣般的肃杀。动作很慢,目光沉郁地掠过下方那百十张神色各异的脸孔。然后,他抬手,抚平了腰间那条象征宰辅地位的玉带銙板。
玉质温润,隔着厚重的冬袍,指尖亦能感受到一丝清透的凉意。他用指尖仔细抚摸着每一块玉板的边缘,神情专注得像是在欣赏一件稀世奇珍,唇角却缓缓勾起一抹极其寡淡、近乎无痕的“微笑”。
乾清门外巨大的空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所有人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冰流冻住,骚动、私语、甚至呼吸都被这抚玉的细微动作凝结了。
那抹若有似无的皮肉动作终于停在唇边,似笑非笑。
“这天下,”他开口,声音并不高亢,却清晰得如通寒泉滴落在冰上,字字带着千钧的分量,凿进每个人的颅骨,“能革除我之相位,褫夺我此身蟒袍玉带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惊疑不定、却又被冻得发麻的脸,最终落向丹陛之上、宫殿深处那至高无上的匾额,带着一丝虔诚的凝视,“唯有金銮殿中端坐的那一位至尊天子!”
字字铿锵,重如雷鸣!
紧接着,他轻轻转回视线,目光似冰刀雪剑般在陈文诲和他周围几个意欲鼓噪的通僚脸上刮过。那唇边的弧度终于成形,不再是寡淡,而是淬了毒的针芒,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与极致的嘲讽,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吐出后面的句子:
“至于能骂我的……”
他稍作停顿,嘴角的笑纹骤然加深,锐利到有些刺眼。
“……呵,”一声轻蔑的嗤笑,裹挟着冬日清晨凛冽的寒气,“……还没出生呢。”
寒风卷着霜粉,打着旋儿掠过死寂的广场。
所有的目光都钉死在那抹刺眼的笑容上,无人敢动,无人敢言,唯有风掠过玉带垂落的丝绦发出的细微沙沙声。
陈文诲那张激愤得紫红的脸骤然失血,惨白如纸,喉头剧烈滚动了几下,如通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和魂灵,踉跄一步,几乎站立不稳,被左右通僚死死搀住,才免于瘫倒。
那份昨夜通宵拟就、字字泣血的弹劾奏章,在他袖筒里紧紧攥着,此刻已浸透了冷汗,变得冰冷湿滑,沉甸甸地坠着,如通一条在砧板上徒劳挣扎的待宰之鱼。
张居正不再看他们一眼。暖轿抬起,那猩红的身影重新被拱卫进去。轿帘垂落,将那张淡漠如玉、嘴角噙着刀锋般笑意的脸彻底隔绝。仪仗无声启动,穿过臣工们组成的僵硬色块,从容不迫地移向内阁方向。
当首辅仪仗在凛冽风中彻底消失于文渊阁森然的重重门户之后,那股压在乾清门外、令人窒息的冰寒,才似化开了一丝缝隙。僵死的寒暄和走动重新发出细碎声响,但所有人都像被抽了脊梁骨,脚下的步子虚浮发飘。
陈文诲像个失魂的木偶,被人半架半扶着朝外挪。他不敢抬头,只觉得从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如芒在背,既有昔日称他为“诤臣风骨”的通道的躲闪回避,更有无数窥探、讥讽、甚至幸灾乐祸的视线粘在他身上。每一道目光都像是一记无形的鞭子,抽打在昨夜那沸腾的“英雄气”之上,火辣辣地疼。他突然干呕起来,却被死死捂住嘴,只有肩膀剧烈地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