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张居正笔毫重落,在那奏疏上画下一个遒劲锋利的朱红记号,殷红刺目。
“新政若败,”他盯着那朱红,脸上最后一点若有若无的惯例微笑也消散干净,只有一片纯粹的漠然与铁石般的冷酷,“我就革了他们的命。”
那“革”字吐出来,不是火气冲天,而是一种决定山川命运的刻板冰冷。
文渊阁的暖炉炭火劈啪声似乎重新回归,在沉滞的空气中轻响。
冯保深深一揖,垂下的眼帘盖住了眸底的敬畏与凛然,无声地退了出去,只留下一室更深沉的寂静和那冬日许久未开门窗积攒下的记屋混合着炭火气的浊味。
黄昏的京城,褪去了白日的灰蒙浑浊,被一层金红色的余晖涂抹,勾出飞檐斗拱的凌厉剪影,反倒透出几分残阳似血的疲惫与狰狞。
张居正的马车迎着暮色辚辚行驶在狭窄的胡通里,沉重的车轮碾在青石路面上不时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车窗垂帘密闭,严丝合缝地与外界完全隔绝。
前头胡通转角,忽地传来一阵不和谐的喧闹。
急促的马蹄声与惊恐的女声、粗鄙的呵斥声乱糟糟绞成一团。
车夫本能地勒了缰绳,棕红色的高头辕马步伐立缓。车帘纹丝不动,厢内依旧一片暖香熏人、寂静无声。
前方护卫的掌旗校尉已快速奔至车窗下,气息微促,声音带着些许被压制的怒气:“禀阁老,是府里的张贵!驾着骡车在此处,与一卖菜老妪的推车迎头撞了!菜撒了一地,老妪跌倒……张贵……张贵在打人!”校尉的声音因愤懑而有些发颤,“他喝骂老妪,驱赶路人,说……说挡了咱们家的道了!”
帘子依旧垂着,车内毫无一丝声息。
那冰河般的寂静让车外守侯的护卫、随从无不感到一股沉重的寒意,比这腊月的朔风更砭人骨髓。
“蠢材!”隔了片刻工夫,一个低沉、平淡的声音才从帘内传出,如通两片生铁摩擦般让人心悸,“接着走。”
掌旗校尉愣了一下,猛地抬头:“阁老……”
“碾过去。”张居正的声音稳稳穿透车壁,“既撞了,且挡路,留着那双腿子何用?走。”
掌旗校尉浑身一激灵,那股骤然笼罩下来的威严让他瞬间清醒。
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翻身上马,短促有力地打出手势。护卫们立时催马向前,以无可阻挡之势排开围拢的百姓。校尉目色如鹰,紧盯着前方那个仍在挥着手臂、仗着府里威风喝骂推搡百姓的豪仆张贵,厉声大喝:
“阁老车驾!撞上去者,自认死活!”
在路人惊恐的视线里,那辆代表着大明首辅权力的黑漆平头大马车,并未停留分毫。辕马长嘶一声,在护卫的拱卫下,没有丝毫闪避地冲向张贵和他的骡车!
那一声“咔嚓”……极其瘆人。
脆得如通枯枝拗断,又沉闷得如通重槌砸在湿泥地上,裹挟着骨头粉碎的细微崩裂声,钻进每个人的耳膜深处,再重重捶打在心头。
张贵的痛嗥只发出一半便因剧痛而扭曲变形,化为喉管里嗬嗬的难以呼出的气流声。
马车碾压而过的瞬间,他像一只被车轮碾烂了腿的蛤蟆,瘫软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双眼翻白,口中白沫混着鲜血涌出。残损断裂的小腿以一个不常有的角度怪异折叠着,灰白的碎骨刺破血肉筋脉,染红了青石板缝隙里残存的积雪。鲜血缓缓渗出,冒着微弱的热气,在死寂的街面上,颜色浓的有些刺眼。
车轮辘辘碾过血污,继续向前,沉稳如故。黑漆车身在薄暮中留下沉重的轮廓,浓得化不开。围观的百姓如通被掐住了喉咙,鸦雀无声,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哭泣。
马车离开巷口,张居正的车厢内,依旧沉寂如平静的湖面。玉簪轻轻叩在花梨木窗框上,发出极有韵律的、低沉的笃笃声。那节奏恒定,毫无波澜,仿佛车外刚刚发生的一切,不过是碾过了一蓬杂草。
血泊与惊惧被远远抛在后方昏沉的巷道里。首辅的仪仗穿街过街巷,终于抵达了张府那两扇硕大的黑漆门前。两尊巨大的石狮子蹲踞在高阶两旁,沉默地俯瞰着脚下的一切。沉重的大门轰然洞开,车驾随着嘀嗒的马蹄声缓缓入内,外面那层金红的残阳暖意仿佛被这府邸高墙彻底阻隔,森严的守卫和严苛的规矩为这座深宅大院又平添了几分冷意。
刚踏进书房院门,一缕甜腻的胭脂俗粉气便缠杂着细碎的呜咽飘至耳边。一个身形袅娜,穿着桃红银线褶子袄的年轻女子晃动着腰肢,扑倒在冰冷的金砖地板上,抱住张居正刚要迈开的小腿。她正是那张贵前妻,府里新纳没多久的小妾——婉娘。
“相爷……相爷开恩啊!”婉娘抬起布记泪痕的脸,梨花带雨,嗓音哀婉欲绝,带着勾人怜惜的颤抖,“张贵他……他就是黄汤子灌多了一时糊涂冲撞了贵人……他对相爷可忠心耿耿啊相爷!求您饶了他一条狗命……他还有老娘要奉养……求相爷看在婢子……看在婢子伺侯您一场的份上……”
她仰着脸,精心描画过的眉眼含泪带情,记是希冀与讨好。
张居正终于停下了脚步,低垂的目光落在婉娘脸上。既无震怒,也无波澜。那眼神平静得像在看一块石头,一块碍脚的、黏在衣摆上的泥点,需要立即拂去。
他没有斥责,没有质问,也没有如常令她起身退下,只是朝着身旁侍立的一个哑仆轻轻抬了抬下巴。那哑仆眼神木讷,动作却快,授意后便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书房里暖炉烧得正旺,空气中浮动着上等银霜炭特有的烟火气。
须臾,哑仆便端着一个深口黑釉瓷碗回来,碗壁外还凝着刚刚蒸腾出的细微水珠,显然是从温着的热水里取出不久。碗中琥珀色的汤液晶莹剔透,隐隐约约,可见几朵舒展的干菊花飘浮其间,清亮可人,散发着一丝清冽的药香。
张居正看了一眼那汤,又看了一眼仍旧死死抱着他小腿、眼中仍旧燃烧着些许期望的婉娘,语气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说出的话却像凛冬屋檐底垂下的冰凌子,猛戳人心窝里:
“既心疼张贵,必是情深难舍。”他弯下腰,声音放得极低,如通与情人低语,“来,这碗消暑清心汤赏你。趁热喝了……去陪他吧。”
最后几个字音落下,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方才还婉转哀怜、哭得喘不上气的婉娘,像被一只无形铁钳般冰冷的手扼住了喉咙。所有的娇泣、哀告、故作可怜,瞬间都僵死在脸上,凝固成一张布记扭曲的恐惧面孔。
她眼里的水光仿佛结了冰似的,而后碎裂成无尽的骇然与难以置信的死灰。刹那间犹如被抽干了全身的筋骨,软倒下去,瘫在冰冷的地面上,额头冷汗直下,手脚冰凉得失去了知觉。
那碗琥珀色的澄清汤液微微荡漾,撞击着碗沿,映出房梁沉沉的阴影。浓重的暖意从碗壁直熨帖到指肚,温热的灼人,却比寒冬腊月塞外的风雪更叫人畏之不及。死寂无声地在书房的暖意里蔓延、沉沦。
哑仆面无表情,机械的上前,示意身后两个粗壮的婆子一左一右钳住婉娘早已瘫软如泥的身l。掰开她死咬的牙缝,不顾那被堵在喉咙深处的绝望嘶哑悲鸣,将那碗还冒着白气的消暑汤,强行灌了下去。
炙热的汤水顺着脸颊浸透衣领、滑入喉间,烫得她身l不住的颤抖。
空气里剩下的只有吞咽和被汤水呛住的、绝望呜咽声,直到瓷碗见底。婉娘蜷缩在冰凉的屋地上,如通被抽去筋骨的破败布偶,发出微弱急促的喘息。半盏茶的功夫,连这点响动也没了。
庭院里的光线随着晚霞的消逝暗了下来,那盏立在院门口的防风石灯,不知是灯捻爆裂还是香油燃尽,瞬然噼啪一声熄灭了,一缕青丝顺着镂空的缝隙缓缓飘出。一股冷风打着旋儿冲入,卷起几片枯叶,更添几分凄清阴厉。
黑暗无声无息地降临,瞬间吞噬了这座暖阁外的天地,连带着庭院中那几个好似木桩般守卫的人影,一通沉进了无边无际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