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张居正很拽 > 第1章 文渊阁谈话

万历三年,京师的冬来得格外肃杀。
凛冽的风刀子似的刮过紫禁城朱红的高墙,裹挟着雪沫,打在文渊阁窗棂上,发出细碎急促的沙沙声,像是无数细小的蠹虫在啃噬着什么。
阁内暖炉烘着银屑炭,暖意融融,却掩不住一丝近乎凝固的沉重。
奏章案牍堆积如山,矮些的几乎没到人腰际,高的则直接顶住了房梁暗影。
大明六科、十三道的印信,工部水衡司的红戳,各地方大员如三边总督、两广巡抚的朱红官署,层层叠叠,压得人喘不过气。
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松烟墨味,混杂着新誊录纸张的草木纤维气息,再底下,若有若无,一丝冰凉如铁、混合着宿墨霉味的气息顽强地挣扎出来。
那是权势与倾轧,是无数言官饱蘸朱砂墨时胸中翻腾的怒火与私心,日夜浸透其间,早已将木质纹理染成沉铁的颜色。
张居正坐在这“山”的最高处,一身朴素的深青色常服蟒袍,只在交领处和袖口露出一线雪白的中衣,衬得他轮廓清晰的面颊越发清癯而线条冷硬。
几份质地尤为不通的奏疏被单独挑出,摊开在面前那张宽大的老榆木书案上。纸是上好的宣州净皮白棉,墨色新亮刺目——这通常是那些专门用来参劾当朝重臣的“纸甲”,弹无虚发,务求字字见血。
他指尖捻起其中一本薄薄的折子,指腹感受着那纸略带韧性的触感。
目光沉静地扫过上面一行行精心书写却刻意显出笔锋抖擞的字迹,历数他“居功自傲”、“败坏祖制”、“威福自专”乃至“私蓄甲兵”、“欺君罔上”的“大罪”。
片刻,一声低沉而清晰的嗤笑从鼻孔里挤出。
“字都写歪了……”他嗓音不高,却穿透了阁内炭火噼啪声和角落里偶尔几声压抑的咳嗽,清晰地送到每一个垂首凝神的小阁员耳中。
那声音带着某种碾碎琉璃瓦般的锋利质感,割开了厚重的寂静。“这手腕虚浮不稳,墨色沉滞无锋,足见胸中无丘壑,笔下无风骨。本事稀松,胆子倒比天还大。”
他指尖微动,将那本奏折拎高了些,迎着窗外透进的微光,仿佛在鉴赏一件劣质的手工制品。
紧接着,在所有人或惊愕或惧怖的目光中,那双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的手,竟就这样缓缓用力,将那份凝聚着文官心血、欲陷他于万劫不复的弹劾折子,由边缘向内,一寸寸揉握,坚韧的宣纸发出清脆、细微的撕裂声,先是边角碎裂,然后如败叶般皴皱蜷缩,纸屑簌簌飘落,混入书案上厚积的尘埃里。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纸屑飞舞中,只听得他又带着一种百无聊赖似的厌倦,眉不抬眼不睁的添了一句:
“……幼稚。”
尘埃落定。偌大的文渊阁里,只剩下一片更深沉的死寂,连炭火的爆裂声都消失了。只有几片皱巴巴的碎屑,像一个丑陋的疮疤,兀自张牙舞爪地伏在他的案头,而后被随意一掸,便轻飘飘的滚落案下……
处理这种事情,已是信手拈来。
片刻,阁门无声开启一条缝隙,带着宫内寒风的微凉。一个小内侍脚步轻如狸猫,趋至书案前低语几句。
张居正下颌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很快,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门口。
他身上那件御赐的蟒袍光泽在阴沉的室内显得异常刺眼,金线织就的鳞爪似乎要破衣噬人。
冯保挥退了侍从,上前几步靠近。
一股只有长居深宫之人才有的、混合着檀香与阴潮气的味道也随即弥散开来。
“元辅……”冯保的声音低沉沙哑,惯有的笑意敛得一干二净,“南京急递,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报。江南那边,特别是两淮盐场,有些风声。”
张居正的目光并未从案上一份涉及大通军镇粮草核算的奏疏上移开,修长的手指正捻起一支沾了新墨的紫毫笔,点向其中一行数字,那笔尖凝而不落。
“盐虫子又闹腾了?”他语速平稳,听不出半点波澜。
“是,动静可不小。”冯保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呼出的气息带着几分阴柔,“几家为首的豪商大贾,聚众密议。巨金开路,上下串通。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有他们的眼线,布政使司有几个屁股坐歪了的,甚至京里都有人传话递信。听说,要挑拨言官参劾‘考成法’扰民太过,又勾结漕运上一些人手,预备卡一卡漕粮……用意不善,妄图阻挠‘一条鞭’和盐课清丈的新政推行!”
张居正捻笔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笔尖一滴饱记的新墨,“嗒”地一声,轻轻滴落在宣纸旁铺着的洁白绒吸纸上,洇开一小团刺目的黑斑。
他的眼角似乎细微地颤动了一下,但仅此而已。
冯保屏息等待着,他能感觉到这位权倾朝野的首辅身上弥漫开一股冰冷的压力,像冬日河面上骤然凝结的寒冰。
终于,张居正将那支笔稳稳搁在玉笔山上,抬起眼。
目光平静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古潭,直直投向冯保,脸上没有怒容,甚至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眼神深处却好似藏着两簇冻得硬邦邦的冰渣子。
“知道了”三个字,轻描淡写的回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种对世事的掌控感。
冯保微微躬了躬身:“咱家知会了锦衣卫那边,让他们放点风出去?”
张居正眼皮终于撩了撩,视线扫过冯保的脸,那眼神像剃刀轻轻刮过。
他重新拿起那本粮草奏疏,翻开一页,手指落在刚刚停顿的条目上点了点。
“盯死了,看谁伸爪子”他声音依旧不高,语气平淡无奇,好像一碗忘记加盐的白菜豆腐汤,“就剁谁的爪子。不论是身着袍子的官身,还是坐拥金山的豪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