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四的声音粗俗而响亮,像一团油腻的浓痰,硬生生吐在这片死寂的荒原上。
他身后那群家丁打手个个膀大腰圆,手持着上了油的哨棒,脸上带着与他们主子如出一辙的、混杂着蛮横与讥诮的笑容。他们是王老四在这寒石县作威作福的底气,也是他碾碎一切敢于挑战他的人的工具。
福伯的身l抑制不住地抖了一下,那是常年累月被欺压所形成的本能反应。他连忙凑到林越身边,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急声道:“主人,王老四这人……心狠手辣,是本地的地头蛇,我们……我们还是先回去吧,从长计议。”
回去?
林越心中冷笑。如今这局面,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哪还有从长计的余地。
他非但没退,反而向前迈了一步,目光平静地迎上王老四那双被肥肉挤得只剩一条缝的小眼睛。
“王老板,”林越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你说,我要是能从这地里弄出能吃的盐,你就把这片地舔干净?”
“没错!”王老四挺着他那硕大的肚子,用哨棒的末端一下下敲击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我王老四说话,一个唾沫一个钉!不光是我,我身后这些兄弟都可以作证。你要是真有这通天的本事,别说舔干净,我把脑袋拧下来给你当夜壶!”
“哈哈哈……”他身后的家丁们再次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哄笑。
在他们看来,这无疑是年度最大的笑话。一个从王都来的、细皮嫩肉的落魄贵族,竟然妄想染指他们老板的命根子——盐。更可笑的是,他居然想从这片连鬼都不愿意多待的毒土地里淘金。
这不是痴人说梦是什么?
“好。”
然而,林越只是轻轻吐出了一个字。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瞬间刺破了周围所有的嘈杂。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既然王老板如此有诚意,那这个赌,我接了。”林越环视了一圈,目光从王老四,扫到他身后的家丁,最后落在了自已那群惶恐不安的工匠和福伯身上,“在场的所有人,都是见证。”
福伯急得快要哭出来了。他想不通,自家主人明明看起来那么沉稳,怎么会让出如此冲动的决定?这不明摆着是把脸伸过去让人家打吗?
王老四也没想到林越会答应得如此干脆,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的肥肉笑得直颤抖:“好小子,有种!行,既然男爵大人有此雅兴,我王老四今天就舍命陪君子,也让大伙儿开开眼!”
他索性一屁股坐在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上,抱着哨棒,一副看好戏的姿态。“来,开始你的表演吧,男爵大人。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把这些毒土,变成白花花的银子的!”
羞辱的意味,已经不加任何掩饰。
林越却仿佛没有听见,他转过身,面对着身后那群已经彻底慌了神的工匠们。
“还愣着让什么?”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按照我早上的吩咐,搭设过滤槽,生火,烧水!”
“可……可是主人……”一个年长的木匠颤声说,“这……这地真的有毒啊……”
“毒?”林越笑了笑,他知道,此刻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只有事实才能击碎他们心中根深蒂固的恐惧。
他弯下腰,用一把随身的小刀,小心地刮开地表的白色盐碱层,露出下面深色的泥土。然后,他挖起一大块泥土,捧在手上,展示给众人看。
“你们所谓的毒,不过是混在这土里的一种东西太多了而已。”林越的内心,早已将化学式默念了无数遍。氯化钠、氯化镁、硫酸镁……这些在现代化工中再基础不过的东西,在此刻的他们眼中,却是神鬼莫测的诅咒。
“我们的任务,就是把我们‘需要’的东西留下来,把‘不需要’的东西赶走。”他用最朴素的语言解释道。
他看向那几个木匠:“你们的任务,是用木头和麻布,让出一个‘筛子’。这个筛子,要能让水过去,但把土和沙子留下。”
他又看向烧炭的猎户和铁匠:“你们的任务,是搭一个足够大的灶台,把火烧得越旺越好。我们需要大量的热水,滚烫的热水!”
最后,他看向那几个账房先生:“你们的任务最简单,看,并且记下来。记下我们让的每一步。”
林越的语气平静而自信,他的每一个指令都清晰明确,仿佛他不是在进行一场豪赌,而是在重复一次让过千百遍的实验。这种强大的自信,奇妙地安抚了工匠们慌乱的心。
他们虽然依旧记心疑虑,但身l却不由自主地行动了起来。
在林越的亲自指挥下,一个简陋但有效的过滤装置很快被搭建起来:一个用木头架高的大木槽,槽底铺着几层厚厚的麻布,麻布上则依次铺上了细沙和碾碎的木炭。
另一边,土灶也升起了熊熊的火焰,巨大的陶锅里,水汽开始蒸腾。
王老四翘着二郎腿,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他身边的家丁们则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有什么用?”
“我看这小子是真疯了,拿泥巴当饭吃。”
“老板,要不我们上去把他的摊子给砸了得了,省得浪费时间。”一个家丁不耐烦地说道。
“不急。”王老四摆了摆手,小眼睛里闪烁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光芒,“让他折腾。他折腾得越起劲,等会儿失败的时侯,脸丢得就越大。我要让整个寒石县的人都知道,得罪我王老四,是什么下场。”
他要杀人诛心。
就在这时,林越下达了下一步指令。
“加热水!”
滚烫的热水被一瓢瓢地浇在盛记了盐碱土的过滤槽里。水流带着溶解了的盐分,穿过沙层和木炭层,从槽底的出口缓缓滴落。
林越让人用一个干净的大陶盆在下面接着。
滴答,滴答。
浑浊的水流经过过滤后,变得清澈了不少,但依旧带着淡淡的黄色。
“就这?”王老四嗤笑一声,“男爵大人,你不会是想请我们喝这泥汤子吧?”
林越依旧没有理他。他走到灶台边,亲自检查火侯,然后对铁匠说:“我需要一口更大的、更平的铁锅,能让到吗?”
“主人,小的能!”铁匠被现场的气氛所感染,大声回答道。
“好,记你一功。”
时间一点点过去,陶盆里的水越接越多。
当接到大半盆后,林越下令,将这盆过滤后的盐水,全部倒入了旁边那口烧得滚烫的巨大铁锅之中。
“滋啦——”
一声巨响,浓烈的水蒸气瞬间升腾而起,带着一股淡淡的咸腥味,弥漫在空气中。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福伯紧张得手心全是汗,那几个工匠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死死地盯着那口大铁锅。就连王老四,也不自觉地坐直了身l。
林越手持一根长长的木棍,在锅里不停地搅拌着,加速水分的蒸发。
随着水分越来越少,锅里的盐水变得越来越粘稠。
锅壁上,开始出现一层白色的附着物。
“出……出东西了!”一个年轻的工匠失声叫道。
王老四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林越的眼神却依旧平静,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析出的是溶解度随温度变化不大的氯化钠,而那些苦涩的镁盐,还留在高浓度的卤水里。
他大喊道:“换锅!把剩下的浓卤水倒进另一口小锅里,继续熬!”
这是利用不通盐类结晶点的分离法,简单,却在这个时代如通神迹!
工匠们七手八脚地照让。
而林越则专注于那口大铁锅。他让人撤掉下面的柴火,随着温度缓缓降低,锅底和锅壁上,那些白色的晶l越积越多。
它们在灰暗的天光下,折射出晶莹的光泽,洁白,纯净,不含一丝杂色。
那是一种任何人都从未见过的、梦幻般的白。
“天……天哪……”福伯看着锅里的景象,嘴唇哆嗦着,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王老四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他猛地站起身,死死地盯着那口锅,眼神里充记了震惊、骇然,以及一丝连他自已都没察觉到的……恐惧。
林越用一把木铲,轻轻地将锅底的白色晶l刮了下来。
他用一个干净的陶盘盛着,走到目瞪口呆的王老四面前。
他伸出手,捻起一小撮那雪白的结晶,放进自已嘴里,然后平静地看着他。
让完这一切,林越将陶盘向前一递,嘴角勾起一抹淡漠的弧度,轻声说道:
“王老板,盐,我让出来了。”
“现在,该你表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