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在冰冷黑暗的海底，一点点艰难地上浮。
最先恢复的是听觉。
一种极其细微、均匀的呼吸声，像春日里最柔和的微风，拂过耳畔。不是他自己那种痛苦破碎的喘息，而是……平和的，安稳的，带着生命力的节奏。
然后是触觉。
身下是厚实柔软的地毯，后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像是被重型卡车碾过，每一寸骨骼肌肉都叫嚣着酸软和疲惫，但那种深入骨髓的、撕裂灵魂般的痛苦已经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种沉重的、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最后是嗅觉。
浓郁的、令人心安的香草奶油味，一如既往地包裹着他。但在这熟悉的甜香里，似乎还掺杂了一丝极其清浅的、如同阳光下晒过的棉布般的干净气息。
江屿浓密的眼睫颤动了几下，极其缓慢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野先是模糊一片，暖橙色的光晕在视网膜上跳动。他花了点时间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玩偶屋熟悉的天花板，暖色的吊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视线下移，房间不再是昨夜记忆中的一片狼藉。倒下的长颈鹿被扶正了，断臂的娃娃被小心地放在了书桌上，散落的书本画纸整齐地叠放在角落，颜料管也被归拢到一旁。虽然依旧带着混乱后的痕迹，但至少恢复了基本的秩序。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距离他不到一米远的地毯上。
林小满蜷缩在那里，像一只疲惫的小猫。她侧身躺着，脸颊枕着自己的手臂，乌黑的发丝有些凌乱地散落在额前和地毯上。晨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光晕，勾勒出她柔和安静的睡颜。她的眉头微微舒展，长睫如同蝶翼般安静地覆盖着眼睑，嘴唇无意识地微微嘟着，随着均匀的呼吸，小巧的鼻翼轻轻翕动。
她就这么睡着了。守着他。在这个被他视为绝对私密、不容侵犯的玩偶屋里。
江屿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极其轻微地捏了一下。一种极其陌生、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冰冷沉寂的心湖里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是困惑。她为什么没走？她不怕他吗？不怕这个诡异的屋子吗？
是……一丝几不可查的动容？昨夜他意识模糊，但并非全无记忆。他记得她惊恐的尖叫，记得她看怪物般的眼神带来的刺痛，也记得……混乱痛苦中，那试图靠近的温暖气息，那笨拙却执着的哼唱，还有那如同锚点般将他从崩溃边缘拉回的脸庞……
他撑着依旧酸软无力的身体，极其缓慢地、尽量不发出声响地坐直了一些。目光却无法从地毯上沉睡的少女身上移开。
她的睡颜……和他素描本里那些冰冷记录下的“充电目标”重叠，却又完全不同。画纸上的她，是数据，是“稳定源”，是维持他“能量”的工具。而眼前这个真实的、呼吸均匀的、甚至因为蜷缩而显得有点可怜巴巴的女孩，却带着一种鲜活的生命力，一种……让他胸口某个沉寂角落微微发烫的温度。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揉一揉依旧有些胀痛的太阳穴。然而，指尖传来的轻微刺痛和异物感让他动作一顿。
他低头看去。
右手食指的指腹，被一圈干净的白纱布仔细地包扎着。纱布的边缘贴合得很平整，虽然手法看得出有些笨拙，但能感受到包扎者的用心。是……她？
昨夜他抠墙磨破手指的记忆碎片涌上心头。是她在混乱中，在他意识不清时，为他处理的伤口？
江屿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圈纱布，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酸涩和某种奇异暖流的感觉，顺着指尖蔓延开来。
就在这时，他试图移动身体时，手肘不小心碰到了旁边一个歪倒的、只有巴掌大的陶瓷小熊玩偶。
“啪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地毯上蜷缩的身影猛地一颤！
林小满像是受惊的小动物，瞬间睁开了眼睛！那双还带着浓浓睡意的、有些迷茫的杏眼，在接触到江屿清醒的、复杂的目光时，瞬间瞪大了！
她几乎是弹坐起来，动作快得差点扭到脖子，脸上写满了惊慌和刚睡醒的懵懂，声音带着点沙哑：“你……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她下意识地就想伸手去探他的额头，指尖伸到一半，又猛地想起什么，触电般缩了回来，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眼神躲闪着不敢看他。
空气瞬间变得有些凝滞。
江屿看着她慌乱的样子，看着她眼底残留的疲惫和担忧，看着她下意识伸出的手又缩回去的举动……昨夜笔记本上那些冰冷的记录——“稳定源”、“摄入效率”、“最佳时段”——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和……刺眼。
他沉默着，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恢复了往日清冷的黑眸深处，翻涌着连他自己都无法解读的暗流。
林小满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心跳如擂鼓。她低下头，绞着自己的手指，昨晚那些混乱的画面、笔记本上的真相、还有她主动靠近充当“充电宝”的行为，此刻都清晰地回放在脑海中，让她窘迫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个……你的书……我放在门口了。”她指了指门边的书本，声音细若蚊呐，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还有笔记本……我也放回桌上了……”
她顿了顿，鼓起一点勇气，飞快地抬眼瞥了他一眼，“你……你昨晚……没事了吧？”
“嗯。”江屿终于开口，声音因为刚醒而带着一点沙哑，但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和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他移开目光，不再看她，视线落在自己包扎好的手指上，“这个……谢谢。”
简单的两个字“谢谢”，从他口中说出来，却让林小满愣住了。她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个冷得像冰雕一样的江屿，居然会说谢谢？还是对她？
“不……不客气……”她有些结巴地回应，心里却像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痒痒的，带着点奇异的暖意。
又是一阵沉默。比刚才更加微妙。
林小满坐在地毯上，感觉每一秒都像在火上烤。她该走了吧？他醒了，看起来也没事了。她留在这里，像个多余的傻瓜。她动了动发麻的腿，准备起身。
“林小满。”
江屿的声音再次响起，叫住了她。
林小满动作一僵，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躲闪，而是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极其郑重的审视和……某种下定决心的冰冷。
“你看到了。”他的语气是陈述句，而非疑问句。目光扫过被整理过的房间，扫过书桌上那本摊开的素描本（昨夜林小满翻看后并未完全合拢，露出了她睡颜速写的一角），最后，落回她有些苍白的脸上。“我的……问题。”
林小满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他要用冰冷的数据和警告来定义他们的关系了吗？要再次强调她只是一个“工具”？
她抿紧了嘴唇，没有回答，只是倔强地看着他，等待着他接下来的判决。
江屿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回答。他微微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再抬起时，只剩下一片深潭般的冷静。
“我无法控制。”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这种……‘能量’的枯竭和失控。它会让我变得虚弱、痛苦，甚至……危险。”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了图书馆的过载和林荫道上的误会，眼神暗了暗，“如你所见，自然物……效率极低，杯水车薪。而其他人类……”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极淡的、带着自嘲的弧度，“要么无效，要么会引起排斥和混乱。”
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照灯，最终牢牢锁定了林小满。
“只有你。”
这两个字，被他清晰地吐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林小满的心跳漏了一拍。
“你的存在，你的……特定状态，”他似乎在斟酌用词，避开了“睡颜”这样直白而令人羞赧的描述，“能够稳定地、高效地补充我流失的‘灵感能量’，缓解甚至消除枯竭带来的痛苦。”他的语气越来越公式化，像是在宣读一份实验报告，“根据现有观测数据，你的‘效能’是目前唯一且最优解。”
玩偶屋里安静得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那些沉默的玩偶眼睛，仿佛都在注视着这场即将定下基调的对话。
林小满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他果然还是要将她定义为“工具”。她该愤怒吗？该感到被羞辱吗？可是，看着他此刻虽然平静但依旧残留着疲惫的苍白脸色，看着他包扎着纱布的手指，那些愤怒和羞耻，却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地瘪了下去，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无可奈何的心绪。
“所以呢？”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维持着平静，“你想说什么？江屿学长？”
江屿看着她眼中那强装的镇定和一丝受伤，心脏深处某个地方，似乎又被那根无形的针轻轻刺了一下。他强迫自己忽略那点异样，用更加冰冷、更加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出了他思考了半夜（或者说，在强制休眠的间隙里，潜意识已经做出的决定）：
“我需要你。”
“我需要你……在我需要的时候，提供‘稳定摄入’。”
“作为交换，”他顿了顿，语速加快，仿佛在完成一项必须的条款，“在学校，在其他人面前，我会保证你的安全。你的学业，你的设计作业，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我会提供必要的帮助和指导。不会有人再敢因为任何事骚扰你。”他指的显然是许哲那种八卦和探究。
“同时，”他的目光扫过这间玩偶屋，“这里的秘密，由我们共同守护。我不会再让你因为误入而受到惊吓。”
这算是间接承认了昨夜她闯入的正当性？还是对他之前威胁的补偿？
“最后，”他补充道，声音低沉下去，“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超出‘稳定摄入’范围的事情。界限，由你定。”
他一口气说完，语速平稳，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如同在签订一份商业合同。说完后，他静静地看着林小满，等待她的回应。那双深邃的黑眸里，是纯粹的、冰冷的、不带任何个人情感的……契约精神。
林小满呆呆地看着他，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需要她……提供“稳定摄入”？
作为交换，他提供保护、学业帮助、共同守护秘密，并且……尊重她的界限？
这……这算什么？一份关于“充电宝”使用权的雇佣合同？
荒谬感再次涌上心头，但这一次，却没有了最初的愤怒和羞耻。反而……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无奈，和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至少，他不再是单方面的掌控和威胁。至少，他给出了明确的交换条件。至少，他提到了“尊重界限”。
她看着江屿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俊脸，看着他眼底深处那不易察觉的一丝紧张（或许是她看错了？），看着他包扎着纱布的手指……昨夜他蜷缩在角落痛苦颤抖的画面再次浮现。
拒绝吗？她能看着他再次陷入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吗？她能心安理得地转身离开，假装这一切从未发生吗？
答案是否定的。
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清晰而平静，甚至带着点连她自己都惊讶的镇定，“我接受这个……‘契约’。”
江屿的瞳孔似乎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他显然没料到她会答应得如此干脆，连一丝讨价还价或情绪化的质问都没有。
林小满迎着他略显讶异的目光，继续说道：“但是，我有条件。”
“你说。”江屿的声音依旧平稳。
“第一，”林小满竖起一根手指，“‘需要的时候’，必须提前告知我，并且……尽量选择在安全、私密的环境。我不想在课堂上或者大街上突然被你‘锁定’。”她想起图书馆的经历，心有余悸。
“可以。”江屿干脆地点头。
“第二，”她竖起第二根手指，脸颊微微泛红，“‘稳定摄入’的方式……不能太过分！不能……不能有肢体接触！只能是……看着！或者……我安静地待着！”她想起了素描本里那些详细的记录，耳朵尖都红透了。
江屿的视线在她泛红的耳尖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声音听不出波澜：“同意。非必要，不接触。”
“第三，”林小满竖起第三根手指，眼神变得认真起来，“你要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这个‘能量’到底是什么？我需要知道真相，才能更好地……配合你。”她不想再当一个一无所知的工具。
这个问题显然触及了江屿更深层的防线。他沉默了下来，浓密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中的情绪。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纱布的边缘。
林小满屏住呼吸，等待着他的回答。她知道这个要求可能有些过分。
过了许久，就在林小满以为他会拒绝时，江屿才缓缓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向她。
“不是现在。”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某种沉重的过往，“等……合适的时机。我会告诉你我知道的部分。”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林小满看着他眼底深藏的沉重，心软了一下。她知道这对他而言可能意味着揭开伤疤。她点了点头：“好。我等你愿意说的时候。”
契约达成。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既疏离又紧密的氛围。
林小满感觉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又仿佛压上了另一块。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发麻的腿脚：“那……我该走了。上午还有课。”她指了指门口的方向。
江屿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
林小满走向门口，弯腰捡起自己的背包。在拉开门的瞬间，她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轻声说了一句：
“那个……你手指的纱布，最好换一下。还有……记得吃点东西。”说完，她像是怕听到什么回应，飞快地拉开门，闪身出去，反手轻轻带上了门。
咔哒。
门关上了。隔绝了暖光和香草奶油味，也隔绝了那个坐在角落、目光深沉地望着门口的苍白少年。
江屿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坐在冰冷的地毯上。晨光透过窗帘缝隙，在他脸上投下一道明暗分界线。
他低头，看着自己包扎着纱布的手指。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包扎时那笨拙却轻柔的触感。
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拂过自己的下唇。那里，仿佛还停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阳光晒过棉布般的干净气息。
玩偶屋里一片寂静。
只有那只被林小满扶正、歪着脑袋的陶瓷小熊玩偶，用黑豆般的眼睛，“注视”着少年微微发红的耳根，和他胸腔里，那颗似乎比平时跳动得稍微快了一点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