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那点风波,在黄埔严酷的训练下,似乎很快就被人遗忘了。只有蒋辰自己清楚,那不是平息,而是转入了更深的暗流。
接连两天,他都能感觉到那种无形的注视。
一次是午休,他回到宿舍,床铺上的被子有被人掀开过的痕迹,虽然对方手法专业,几乎恢复了原样,但叠角处一个微不可察的褶皱,还是出卖了入侵者。另一次是在靶场,他在人群中不经意地一瞥,总能捕捉到一闪而逝的、不属于学员的视线。
是戴雨农的人。
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像一块烙铁,被他夹在《战术理论》最深处,不敢再碰。苏晚晴这条线,牵扯太多,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让他这颗“凶星”在升起前就提前陨落。
他必须找到一条新的路,一条能绕开戴雨农的监视,直达权力核心的路。
陈勇还在为他没后续动作而扼腕:“先耘,你真不给苏医生写信啊?多好的机会!”
蒋辰只是笑了笑,没接话。他知道,现在写信,那信的第一个读者,绝不会是苏晚晴,而是戴雨农。
机会,在第三天清晨,以一张布告的形式,贴在了食堂门口。
军校喉舌《黄埔日刊》面向全校征稿,旨在“发扬革命精神,交流先进思想”。
大部分人扫了一眼就走开了,枪杆子才是硬道理,笔杆子软绵绵的,没劲。
“写那玩意儿有啥用?花里胡哨的,能打跑一个军阀?”陈勇啃着馒头,对此嗤之以鼻,“还不如去靶场多喂几发子弹给枪。”
几个自诩文笔不错的学员倒是围着布告议论纷纷,其中就有贺兴汉。他已是日刊的常客,此刻正唾沫横飞地跟人讲着自己宣传革新党“纯粹革命”理念的构思,神采飞扬。
蒋辰默不作声地吃完早餐,回到宿舍。
他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戴雨农可以监视他的行动,却无法窥探他的思想。而那位高高在上的校长,最欣赏的,从来不只是会打仗的莽夫。他更需要的,是一把能替他构筑理论、统一思想、凝聚人心的刀笔。
油灯下,蒋辰铺开稿纸。
他没有丝毫犹豫,提笔就在顶端写下了一个杀气腾腾的标题——
《一支笔,是黄埔最利的剑》。
没有空洞的口号,没有华丽的辞藻。文章开篇便如重锤砸下:“枪炮可摧城池,然人心之城,非笔墨不能克。革命之成败,不在一城一地之得失,而在主义能否深入人心。一支笔,正是为我革命之枪,校准方向的标尺!”
他将后世的舆论战理论,揉碎了,化用在这个时代的语境下。从欧陆大战中各国如何用报纸、传单煽动民意,到本朝历代起义如何用歌谣、檄文动员群众,旁征博引,鞭辟入里。
“……故我黄埔学员,左手握枪,右手当持笔!以枪卫国,以笔铸魂!笔锋所指,即为舆论之高地,即为民心之所向。高地不失,民心不失,则我革命,无往而不利!”
写完,他吹干墨迹,甚至没给任何人看,径直走向日刊设在办公楼的投稿信箱,将稿纸投了进去。
三天后,新一期的《黄埔日刊》像一颗炸雷,在军校炸响。
头版头条,用前所未有的大号字体,刊登的正是蒋辰的文章。署名:蒋先耘。
食堂里,几乎人手一份报纸,气氛比平时任何时候都热烈。
“我操!‘以笔铸魂’!这话写得太他娘的提气了!老子一个粗人都看得热血沸腾!”
“这个蒋先耘到底是哪个班的?枪法跟鬼一样,这笔杆子简直是把刀啊,字字见血!”
“你们看他引用的那些战例,条理清晰,鞭辟入里,比他娘的战术教官讲的都透彻!”
陈勇挺着胸膛,在餐桌上唾沫横飞:“那是我兄弟!蒋先耘!我早就说过,他不是一般人!”
角落里,贺兴汉端着餐盘,一动不动。他把那篇文章看了三遍,饭菜已经冰凉。这篇文章的水平,磅礴的气势,深邃的见解,让他引以为傲的那些“纯粹革命”的文字,瞬间变得像小学生的涂鸦,单薄、幼稚,甚至可笑。
旁边一个他的追随者看不下去,小声嘀咕:“兴汉哥,这篇文章……写得太霸道了,完全不讲道理。”
贺兴汉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把筷子拍在桌上,低吼道:“你不懂就闭嘴!这不是霸道,这是王道!是纲领!”
吼完,他看着周围投来的诧异目光,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端起餐盘,狼狈地快步离去。
这份报纸,同样也摆在了两张办公桌上。
其中一张,属于戴雨农。
他的手指在“蒋先耘”三个字上轻轻敲击着,表情没什么变化。一个枪法神准的学员,可能是天赋异禀。但一个能写出如此老辣文章的学员,就绝不可能是“普通”二字能解释的了。这篇文章里透露出的对人心和权力的理解,远超一个年轻人的范畴。
这个人,太扎眼了。
他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内部短线:“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把蒋先耘进黄埔之前的所有底细,再给我查一遍!连他三岁在哪撒过尿,我都要知道!”
而另一张,是整个黄埔军校最宽大的办公桌。
校长拿着报纸,已经站了起来。他来回踱步,皮鞋跟叩击着地板,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声响。嘴里,反复念叨着那句“以枪卫国,以笔铸魂”。
“去!”他豁然停步,对侍从官一挥手,“把写这篇文章的蒋先耘,立刻给我叫来!”
蒋辰走进校长办公室时,心里没有半分波澜。
“坐。”校长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态度出人意料的温和。
“校长面前,学生不敢坐。”蒋辰站得笔直,姿态谦恭,却不卑微。
校长也不坚持,他晃了晃手里的报纸:“你写的?”
“是学生的一点浅见,请校长指正。”
“浅见?”校长哼笑一声,那双极具压迫感的眼睛紧紧锁定他,“我看是远见!我问你,照你文章里说的,我党革命,眼下最大的敌人是谁?”
这是在考较他了。
蒋辰不假思索,朗声作答:“报告校长!学生认为,我党之敌,有内外两种。其一,盘踞各地的封建军阀,此为体肤之患;其二,党内思想不一,主义之争,此为心腹大患!两者相比,后者尤为致命!”
校长的身体微微前倾,整个办公室的空气似乎都凝重了几分。
他原以为蒋先耘会说帝国主义,或者北洋政府,没想到他一开口,就捅破了那层谁都看见了、却谁也不敢轻易点破的窗户纸。
“讲下去。”
“是!”蒋辰挺直胸膛,大脑飞速运转,将腹稿脱口而出,“军阀割据,不过癣疥之疾!只需一场北伐,我黄埔将士便可扫清寰宇!但,若党内人心不齐,主义摇摆,则北伐大业未竟,我等内部必先分裂!届时,亲者痛,仇者快,革命危在旦夕!”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更添了几分重量。
“况且,东瀛之寇,对我华夏虎视眈眈,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此为肘腋之患,随时可能发作。”
最后,蒋辰抛出了他为此行准备的最关键的,也是分量最重的一句话。
“学生愚见,为今之计,当行霹雳手段,方显菩萨心肠!攘外必先安内!安内,必先统一思想,确立核心!唯有全党上下拧成一股绳,听一人号令,方能凝聚雷霆万钧之力,内平叛乱,外御强敌,完成孙先生未竟之大业!”
“攘外必先安内!”
校长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不是站起,是弹起!
他死死地盯着蒋辰,仿佛要看到他的骨头里去。这六个字,像一道天雷,精准地劈开了他心中长久以来的所有迷雾和犹豫!
他想过,他谋划过,但他从未能像眼前这个年轻人一样,用如此精炼、如此一针见血的六个字,概括出他最核心的战略!
这不是学生,这不是下属,这是知音!是上天派来助他的利剑!
“好!好!好一个‘攘外必先安内’!”校长连说三个“好”字,再也无法掩饰语气中的狂喜和激动。
他几步走到蒋辰面前,双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膀上,力道之大,让蒋辰的军装都起了褶皱。
“蒋先耘!我黄埔有你,何愁大业不成!党国有你,是党国之幸!”
校长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
“从今天起,你不用回学员队了!”他做出一个让门外侍从官都大惊失色的决定,“到我的侍从室来,做我的贴身秘书!我要你这支‘最利的剑’,时刻在我身边!”
消息传出,黄埔军校,再次地震。
一步登天!
陈勇在宿舍里高兴得差点把床板给跳塌了,而贺兴汉则在自己的房间里,枯坐了一夜。
当天傍晚,蒋辰搬进了位于办公主楼三层的秘书宿舍。
侍从官交给他一把黄铜钥匙,又递给他一份文件,态度恭敬无比:“蒋秘书,这是校长交代下来的第一份差事。校长说,这篇文章写得好,但还不够。他要你以此为基础,草拟一份告全党同志书,今晚就要。”
蒋辰接过那份尚有余温的文件,点了点头。
他知道,从接过这把钥匙和这份文件的这一刻起,他这颗“凶星”,才算真正升上了这片风云变幻的天空。
明修栈道已成,接下来,便是如何利用这份通天的信任,去暗渡那条真正通往胜利的陈仓。
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走进新宿舍的同时。
一间幽暗的办公室内,戴雨农放下了电话,听筒里还残留着下属惊愕的报告声。
他沉默地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崭新的牛皮纸档案袋,又从笔筒里,取出了那支他珍藏的德国“辉柏嘉”铅笔。
昏暗的光线下,他在档案袋的封皮上,一笔一划,用力写下了三个字。
蒋先耘。
写完,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在名字后面,画上了一个重重的、血红色的圆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