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死一般沉寂。
营房里，陈勇的鼾声像拉风箱一样，很有节奏。蒋辰却毫无睡意，他仰面躺在硬板床上，耳朵像雷达一样捕捉着屋外的一切声响。
巡逻哨兵的皮靴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规律得如同钟摆。
但在那规律的间隙里，他捕捉到了一丝杂音。
极其轻微的，鞋底碾过沙砾的声音。一下，就一下。不是巡逻兵的硬底皮靴，更像是软底的布鞋。
来了！
蒋辰的心跳漏了一拍，但全身的肌肉却瞬间进入了某种猎食动物般的备战状态。他没有动，继续维持着平稳的呼吸，装作熟睡。
果然，几秒钟后。
“咚、咚咚。”
三声轻叩，压抑而短促，像是用指关节小心翼翼地敲在门板上。
陈勇的鼾声顿了一下，翻了个身，继续雷声大作。
就是现在！
蒋辰整个人如狸猫般弹起，落地无声。他没点灯，摸黑两步就到了门边，手指熟练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地抽开了木质门栓。
门被拉开一道缝。
门外，月光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影，穿着普通的学员制服，一张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的普通面孔。
“蒋同学，”那人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气音，“周先生想见你。”
周先生！
这三个字像一枚钢针，扎进蒋辰的脑子里。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能让手下人如此谨慎地摸到新兵营房的“周先生”，只有一个！
他没有问“哪个周先生”，也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是冷静地点了下头，抓起外衣披在身上，便跟着那人闪身融入了夜色里。
两人没走大路，而是贴着营房的阴影，穿过一片被月光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小树林。最终，在一栋不起眼的二层小楼后门停下。
带路的青年领他走上嘎吱作响的木楼梯，在一个房间门口停步，自己却不上前。
“先生，人带来了。”
“请他进来。”门里传来一个声音，温和、清晰，带着点南方口音。
青年推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则像融化的蜡像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回了黑暗中。
蒋辰调整了一下呼吸，迈步而入。
房间里陈设简单，一张书桌，两把木椅，一盏发出昏黄光晕的白炽灯。唯一的装饰，是墙上一幅手绘的华夏地图，上面用红蓝两种颜色的铅笔，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箭头和标记。
灯下，一个穿着中山装的青年背对着他，正专注地用一把小铜壶，往两个白瓷茶杯里注水。水流拉成一条细线，悄然无声。
那人转过身来。
一张俊朗而坚毅的面孔，双眉如剑，一双眼睛深邃得像是藏着星辰大海。他脸上明明带着温和的笑意，却自有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场。
“先耘同学，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将一杯斟好的热茶推了过来，“这么晚找你，冒昧了。”
“周先生。”蒋辰在他对面坐下，后背挺直，双手放在膝上。
周先生也坐了下来，没有急着发问，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那双眼睛，就在蒸腾的热气后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蒋辰。
“今天在靶场，很出彩。”周先生终于开口，语气像是闲聊，“我很好奇，一个醉心文学的南湖才子，怎么会懂那些连德国教官都闻所未闻的弹道理论？”
最关键的问题，还是来了。
蒋辰没有立刻回答，他放在膝上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他垂下眼帘，片刻后才重新抬起，迎上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报告先生，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像是很久没喝水一样，“自从上次在操场中暑晕倒，醒来之后，脑子里就时常会多出些零碎的画面。”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回忆那些令他痛苦的片段。
“有时，是能遮天蔽日的钢铁大鸟，从天上往下扔铁疙瘩，一炸就是一个大坑。有时，是浑身披着铁甲的怪物在田野里横冲直撞，炮口喷着火……就像做了一场醒不过来的大梦。梦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说，再不改变，华夏就完了，这个民族就完了。”
他没有全盘托出，而是将自己来自未来的“先知”，包装成了一场无法解释的“大梦初醒”。半真半假，才最难分辨。
“我把梦里看到的、听到的，和我自己学的这点东西结合起来，才斗胆说了那些话。”说到这里，蒋辰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也高了一些，那份来自百年后的焦虑，此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军阀割据，国将不国！外面还有那么多豺狼盯着我们！如果连我们自己都找不到一条真正的出路，今天我们守着的金陵，明天会变成什么样？整个华夏又会变成什么样？！”
周先生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他脸上的温和笑意不知何时已经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化不开的凝重。
他不在乎那“大梦”是真是假。他只在乎，眼前这个年轻人，眼睛里有光，心里有火。这火，是真的。
“你说得对。”周先生把茶杯放下，发出一声轻响，整个房间的气氛骤然一肃，“正因为如此，我们才需要你这样的人。”
他看着蒋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掏出来的。
“先耘同志。校长很看重你，戴雨农那种人也盯上了你。这很危险，但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润公有令，组织上决定，交给你一项特殊任务。一项最艰巨、最隐秘的任务。”
蒋辰的呼吸停住了。
“我们的判断是，你很快就会被破格提拔，进入他们的核心圈子。”周先生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你的任务，就是作为我们一枚最隐秘的棋子，留下来。留在他们内部，长期潜伏下去。”
“你要想尽一切办法，往上爬，掌握更大的权力。在最关键的时刻，从内部，为我们修正历史的航向，保护我们的同志，减少我们革命要付出的不必要牺牲！”
蒋辰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想过是这一条路！
这意味着他要和陈勇他们划清界限，意味着他未来可能要亲手把枪口对准曾经的战友，意味着他要一个人，在无尽的黑暗和孤独里，背负着所有人的误解和唾骂走下去！
“这项任务，九死一生。你不会有同志，不会有战友，甚至要伪装成我们的敌人。”周先生的声音里透着不忍，但更多的是钢铁般的决绝，“你的功绩，可能几十年后都无人知晓。你的名字，甚至会出现在敌人的功劳簿上。你……还愿意吗？”
漫长的沉默。
房间里只剩下那盏白炽灯发出的微弱电流声。
蒋辰猛地抬起头。他看到周先生眼中那份沉重的托付，他想到了历史上那些默默无闻的英雄，想到了未来那场几乎将华夏拖入深渊的血雨腥腥。
他来这里，不就是为了改变这一切吗？
所有的挣扎、恐惧、犹豫，都被一股更强大的信念冲刷得一干二净。
“我愿意。”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钉子，钉进了这间屋子的地板里。
周先生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笑意。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空白的档案，推到蒋辰面前。
“从今天起，‘蒋先耘’与我们再无瓜葛。你只有一个任务，和一个代号。”
他的手指，蘸了蘸墨水，在档案姓名栏上，重重写下两个字。
“凶星。”
“凶猛如虎，搅动风云。如一颗天外凶星，狠狠砸进敌人的心脏，让他们胆寒，让他们混乱，让他们……自取灭亡！”
蒋辰走出小楼，深夜的冷风吹在脸上，有些刺骨。
他没有立刻返回营房，而是在树林的阴影里站了很久。远处，巡逻哨兵的脚步声再次响起，由远及近。
蒋辰默默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将每一个扣子都扣得严严实实。然后，他迈开脚步，不快不慢地向自己的营房走去。
他的脚步声，不大，却异常沉稳，一步一步，和远处的巡逻声，渐渐重合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