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次武装越野之后，“蒋先耘”这个名字，在黄埔军校里就成了一个怪谈。
这一次，再没人敢在背后嚼舌根，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那是一种混杂着敬畏和探究的复杂情绪，像是在打量一头披着人皮的猛兽。
对蒋辰而言，体能只是基础。在这个冷热兵器交替的时代，枪，才是能让他活下去，并带着弟兄们活下去的唯一凭仗。他脑子里那些沉淀了百年的现代军事理论，就是他最大的底牌。
靶场。风中卷着硝烟和黄土的味道。
气氛和上次截然不同，压抑得像是暴风雨前的海面。所有人的视线，都有意无意地，像无数根细针，扎在队列中的蒋辰身上。
他们想亲眼验证，那个五十环的传说，到底是神仙附体的偶然，还是可以复刻的必然。
“蒋先耘！”
射击教官，还是那个铁塔般的彪形大汉，一声炸雷般的点名。但这次，他的嗓门里没了不耐烦，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审视。
“你，出来！给这帮臭小子们打个样！”
“是！”
蒋辰一步跨出队列，军靴砸在土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身后的陈勇，紧张得手心全是汗，悄悄攥了攥拳头，低声给自己打气：“哥，干他娘的！”
队列另一端，贺兴汉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着刺眼的阳光，没人看得清他藏在后面的表情。他只是死死盯着蒋辰的背影，像一头准备扑杀的孤狼。
蒋辰走到射击位，抄起那支保养得并不算好的汉阳造。
枪身冰冷，带着熟悉的机油味。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急着据枪，而是先活动了一下脚踝。
双脚分开，与肩同宽，膝盖微屈，整个人的重心猛地向下一沉，稳稳压在了前半个脚掌上。这个姿势，和教官所教的“挺胸抬头、身体笔直”的射击军姿大相径庭，看上去有些懒散，甚至有点不合规矩。
“他搞什么名堂？这姿势能站稳？”
“看着软趴趴的，别等下枪一响，自己先倒了！”
学员里的议论声压得很低，但还是清晰地传了过来。
教官的眉头也拧成了一个疙瘩。这小子的站法，他闻所未闻。
蒋辰对周围的一切置若罔闻。他缓缓抬起步枪，冰冷的枪托“咚”的一声，严丝合缝地嵌入肩窝。左手没有用力抓握，而是虚虚地托住护木，右手食指的第一节指肚，轻轻贴上了扳机。
他一贴上瞄准镜，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
嘈杂的人声，呼啸的风声，全都消失不见。视野里，只剩下一条由觇孔、准星和百米外那个模糊的靶心构成的直线。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沉重，但异常平稳。
吸气……
呼气……
在气息即将吐尽，胸腔起伏停滞的那一刹那，他的整个身体仿佛变成了一座花岗岩雕塑。
扣动扳机的手指，没有丝毫犹豫，稳定地向后均匀发力。他甚至没有去想“开枪”这件事，只是在执行一个程序。
“砰！”
枪声清脆。巨大的后坐力撞在肩窝，却被他沉稳的下盘和前倾的姿态卸掉了大半，枪口仅仅是轻微一跳。
没有丝毫停顿。
右臂肌肉绷紧，手腕一转，拉动枪栓。滚烫的弹壳“当啷”一声跳出，新的子弹被推入枪膛。整个过程流畅得令人头皮发麻，充满了属于杀戮机器的独特美感。
瞄准，呼吸，击发。
“砰！”
再来。
“砰！”
“砰！”
“砰！”
五声枪响，一声接着一声，节奏均匀得像是一台节拍器。
远处的报靶员，呆呆地举着望远镜，像是被施了定身法。靶场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空气仿佛凝固了。
足足过了十几秒，报靶员那边才爆发出一声完全变了调的嘶吼，像是被人用钳子夹住了喉咙：
“报……报告！五发……五发……全中靶心！五十环！！”
嘶——
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如果说上一次的五十环是运气，是奇迹。那么这一次，所有人都看懂了。
这不是运气。
这是一种对身体、对枪械、对每一次呼吸都达到了极致掌控后，必然产生的结果！这他娘的是一门技术！一门他们从未见过的杀人技术！
“你！”射击教官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蒋辰面前，粗糙的大手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步枪，翻来覆去地看，仿佛想从这支旧枪上看出花来。他又低头看了看蒋辰还保持着的射击姿态，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困惑，最后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
“你小子……你这打法是跟哪个山神爷学的？！”
“报告教官！”蒋辰收回姿势，身体站得笔直，声音洪亮，“没有跟谁学。”
他扫了一眼那些满脸写着“渴望”二字的学员，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靶场。
“我只是觉得，咱们的身体，就是枪的底座。炮台要是不稳，炮打得再准也是白费。想让底座稳，就不能跟身体的本能对着干，得用最科学的法子。”
他顿了顿，伸出两根手指。
“我们喘气，胸口就会动。我们心跳，手就会抖。扣扳机要是猛了，枪口就偏了。这些，都是我们身体的‘敌人’。射击，不是简单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是要用脑子，在开枪前，就把这些‘敌人’的影响，降到最低！”
“教官教的‘三点一线’是根本，但真正的功夫，在开枪之前！”蒋辰的声音陡然拔高，“控制呼吸，在吐气的末尾，心跳最稳的时候击发！扣扳机不能猛，要匀着力往后压，压到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枪是什么时候响的！这，才能叫人枪合一！”
一番话，字字句句，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靶场上每个人的心口。
这些学员们，第一次知道，原来打枪，不是靠蛮力，不是靠感觉，而是藏着这么多他们听都没听过的“科学”！
射击教官怔在原地，嘴里反复念叨着“底座”、“呼吸”、“匀着压”，粗糙的脸膛先是涨红，然后慢慢转为一种混杂着羞愧和狂喜的复杂神色。
他一个箭步又冲回蒋辰面前，那双能把人骨头捏碎的大手，此刻却紧紧抓住蒋辰的胳膊，声音都在打颤，像是怕到嘴的肥肉飞了。
“好小子……说得好！你……你他娘的再给老子讲讲，这个呼吸，到底怎么个控法？吐气要吐多少？！”
一个身经百战，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教官，此刻竟像个三好学生一样，当着所有学员的面，向一个新兵蛋子低头请教。
这一幕，比那五十环的靶纸，更让人心脏狂跳。
贺兴汉混在人群里，脸色已经白得像纸。
他一直引以为傲的，是他的思想，他的理论，是他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可现在，这个蒋先耘，这个他曾经不屑一顾的同乡，不光是在军事理论上让他无地自容，更是在最讲究实打实功夫的射击和体能上，展现出了神明一般的统治力。
一种全方位的、令人窒息的碾压，让他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个蒋先耘，已经不是什么对手了。
他是个怪物，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怪物。
……
更远处的树荫下，那个身穿短衫、面容瘦削的青年，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雨农兄，看见了……看见了吧？”他身旁的人嗓子发干，声音艰涩，“这小子……简直就是天生的神枪手！”
“神枪手？”
被称作“雨农”的青年，戴雨农，终于动了。他缓缓转过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瞳孔深处燃着两簇幽冷的火。
“你看的是枪法，是术。”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子能把人冻僵的寒意，“庸才才看术。你看，他是在教那个教官，在教所有人。他说的，是理论，是方法，是一套能让庸才也变成神枪手的‘道’！”
戴雨农的声音陡然一沉。
“一个神枪手，最多杀一百个人。而一套能‘制造’神枪手的方法，能改变一场战争的走向！这比他自己打一百个五十环，要可怕一万倍！”
他的视线越过骚动的人群，死死钉在那个正耐心向教官比划着呼吸要领的年轻人身上。
冷静、精准、懂得如何掌控人心，更懂得如何将自己的能力，转化为一种足以影响整个群体的思想。
这不是璞玉。
这是出鞘的青萍剑，是开刃的屠龙刀！
“走！”戴雨农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像一阵风。
“雨农兄？”手下人一愣，“我们去哪儿？”
戴雨农的脚步没有一丝停顿，声音从前方冷冷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去侍从室，立刻！马上！”
他走出两步，又停下，头也不回地补了一句，那话语里的分量，压得手下人几乎喘不过气。
“还有，从现在起，关于‘蒋先耘’的一切，列为甲级机密。在我见到主任之前，一个字都不许泄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