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击场上那五枪，像投入军校这潭死水里的五块巨石，至今余波未平。
蒋先耘这个名字，如今在学员中几乎无人不晓。有人说他是枪神下凡，也有人私下议论他锋芒太露，迟早要栽跟头。
对于这一切，蒋辰置若罔闻。
枪，只是工具。能决定这片土地未来的，是握枪的人，更是他脑子里的思想。
次日的战术课，就是一个新的战场。
授课的战术教官姓胡，脖子上那道狰狞的刀疤，随着他说话的动作，像条活过来的蜈蚣。他是个从旧军阀混战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行伍，信奉最简单直接的战争哲学。
“都给老子听好了！”胡教官的教鞭“啪”地一声抽在地图上，唾沫星子喷出老远，“啥叫打仗？打仗，就是老子捅你一刀，你砍老子一板斧！两军对垒，就是看谁的卵子更硬，谁的刺刀更快！”
他环视一圈，很满意学员们脸上那股子被煽动起来的狂热。
“什么狗屁战术！老子告诉你们，最好的战术，就是把所有兵力拧成一个拳头，照着敌人脑门狠狠砸下去！撕开一个口子，然后用刺刀和手榴弹，把他们通通杀光！白刃战！只有白刃战，才是咱们爷们的浪漫，是决定胜负的唯一关键！”
不少学员被他说得热血冲头，已经开始幻想自己在战场上拼刺刀的英姿。
蒋辰却听得眉头越皱越紧。
狗屁的浪漫！这是拿人命当柴火烧！
他眼前浮现出另一段历史里，索姆河、凡尔登，无数年轻的士兵嚎叫着冲向铁丝网，然后像割麦子一样被马克沁机枪成排扫倒。用血肉之躯去填机枪火网，这是这个时代华夏军队最深最痛的悲哀。
“……所以，你们要记住，一个悍不畏死的士兵，能顶一个排！个人的勇武，就是战场上最宝贵的东西！”胡教官挥舞着教鞭，准备为他的“勇者无敌论”做个完美的总结。
“报告教官！”
一个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像根针一样扎破了满教室的热血泡沫。
所有人的脑袋“唰”地一下，齐齐转向后排。
又是他，蒋先耘。
陈勇在下面脸都白了，伸手死死拽住蒋辰的衣角，压着牙低吼：“疯了你！胡头儿的课你也敢炸刺儿？”
胡教官眯缝起眼，脖子上的刀疤抽搐了一下，手里的教鞭换了个手，一下下敲着掌心：“蒋先耘？入学第一的理论尖子，怎么，对老子的实战经验有意见？”
“不敢。”蒋辰站得笔直，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情绪，“我只是不认同‘个人勇武决定论’。”
课堂里瞬间嗡嗡作响。
“这小子真狂啊，昨天顶撞方子敬，今天顶撞胡教官？”
“理论第一了不起啊，胡教官可是真刀真枪杀出来的！”
角落里，贺兴汉推了推眼镜，停下了笔。他盯着蒋辰的背影，原本平静的脸上，第一次透出一丝凝重。
“哦？”胡教官被气笑了，“那你给大伙儿说道说道，不靠胆量和刺刀，难道靠你那张嘴去打仗吗？”
“靠科学。”
蒋辰吐出两个字，整个课堂都安静了。
“教官，您的理论，放在二十年前或许没错。但现在，决定战争胜负的，是火力，是协同，是后勤。您所说的战术，在装备了马克沁机枪和克虏伯山炮的敌人面前，除了让我们的人死得更快，没有任何意义。”
他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平静，却又残忍。
“数年前的欧陆大战，上千万人用命证明了，单纯的血肉之勇在钢铁火网面前，一钱不值！未来的战争，是钢铁的战争，是火焰的战争！我们抱着刺刀不放，永远也打不赢列强！”
“放屁！”胡教官终于爆发了，教鞭狠狠抽在讲台上，发出一声巨响，“你这是在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照你这么说，咱们这些穷得叮当响的，没枪没炮的，干脆趁早投降，回家抱孩子去算了！”
“不。”蒋辰迎着胡教官几乎要喷火的怒气，反而向前踏了一步，“恰恰相反。正因为我们装备落后，才更需要用先进的战术思想去武装头脑！我认为，未来的陆军，必须强调‘步炮协同’！”
“步兵的冲锋，不是一窝蜂地送死，而是要计算好时间，紧跟在己方炮火的延伸弹幕后面！炮兵轰完，步兵冲上去，趁着敌人还在炮弹坑里发懵，用刺刀和手榴弹解决战斗！”
“我甚至认为，未来的战争，将是‘立体作战’！我们脚下的土地，我们头顶的天空，都是战场！飞机，绝不只是飞在天上看热闹的铁鸟，它会成为一支能一锤定音的空中拳头！”
步炮协同！火力延伸！立体作战！
一连串闻所未闻的词汇，像重磅炸弹，在小小的课堂里接连引爆。
学员们面面相觑，大部分人听得云里雾里，但陈勇的眼睛却亮得吓人，呼吸急促，拳头在桌下捏得死紧。贺兴汉更是整个人僵住，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胡教官也懵了。
他虽然思想老旧，可毕竟是身经百战的军人。蒋辰描绘的战争画面，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却又让他本能地感到一种冰冷的、无法辩驳的恐惧。
但他不能认输，这是他用半辈子血换来的尊严。
“纸上谈兵！”他强撑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反驳，直击要害，“说得比唱得好听！步炮协同？老子问你，战场上炮弹可不长眼睛，通讯全靠吼！你怎么协调？炮兵在几里地外，你怎么告诉他往哪儿打？怎么保证他一炮下来，没把你自己人先轰上天！”
这个问题一出，不少学员都跟着点头，觉得教官问到了点子上。是啊，说得天花乱坠，做不到有什么用？
所有人都看向蒋辰，想看他怎么收场。
蒋辰却像是早就在等着这个问题。
“这正是我要说的关键。我们缺的，不只是大炮，更是一套全新的指挥和通讯体系！”
他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们需要培养专业的炮兵观察员！让他们带着地图、望远镜、信号弹，甚至把电话线拉到离敌人最近的地方，像眼睛一样，为后方的炮群指引目标！”
“我们的军官，不能再是只知道喊‘弟兄们，跟我冲’的莽夫！他必须学会看地图，会计算射击诸元，会用各种通讯手段，像指挥自己的手臂一样，去指挥炮火！”
“这，才是现代军官！”
一番话，如洪钟大吕，震得整个课堂死寂一片。
胡教官张着嘴，脸涨成了猪肝色，那道刀疤更是紫得发黑。他引以为傲的全部实战经验，在蒋辰这套成体系的、碾压性的现代军事理论面前，被砸得粉碎，连一片瓦砾都剩不下。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个沉稳的脚步声在教室门外停了下来。
窗外，一名身材挺拔、肩上扛着将星的中年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他身后，几名侍从官大气都不敢出。
此人，正是这所黄埔军校的校长。
他本是例行巡视，却被这间教室里激烈的争辩声吸引。当听到“步炮协同”、“立体作战”、“现代军官”这些词从一个年轻学员嘴里说出时，他停下了脚步，一听，就再也挪不动了。
下课铃声突兀地响起，像是救了胡教官的命。
他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失魂落魄地看了蒋辰一眼，没说一句话，夹着教案，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出了教室。
“我的亲哥！你真是神仙下凡！”
胡教官前脚刚走，陈勇后脚就扑了上来，一把勒住蒋辰的脖子，吼得满脸通红，“什么协同，什么立体，老子听不懂！但老子知道，你说的那个打法，肯定对！他娘的，太带劲儿了！”
蒋辰被他勒得直咳嗽，笑着推开他：“只是些不成熟的想法。”
两人闹着，贺兴汉却从座位上站起来，默默从他们身边走过。他没有说话，只是经过蒋辰时，脚步顿了一下，那复杂的视线在蒋辰身上停留了足足三秒。
那里面，有惊，有佩，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压制后的警惕和……畏惧。
此刻，校长办公室里。
校长端着茶杯，指甲盖轻轻刮着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头也没抬，对身边的侍从室主任吩咐道：
“去查。今天在战术课上发言的那个学员，蒋先耘。”
“我要他全部的资料。背景、履历，入学以来的所有言行，跟什么人来往密切。”
“全部，查清楚。”
侍从官“唰”地一个立正：“是，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