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贺兴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走,那瘦削的背影在暮色里,像一根不肯弯折的竹竿。
“嘿,这家伙!”陈勇摸着后脑勺,一脸费解,“先耘,你跟他聊啥了,怎么跟吃了枪药似的,要跟你上擂台?”
蒋辰拧开搪瓷缸子,灌了一大口温水,那股热流顺着喉管滑进胃里,才让他纷乱的心绪定了定。他摇摇头,笑了:“没什么,探讨了点主义上的事。”
“主义?”陈勇撇撇嘴,一脸的不以为然,“那玩意儿有啥好争的?跟着孙先生和廖代表,把那些狗日的军阀都干翻,不就完了?想那么多,不头疼吗!”
蒋辰笑了笑,没再解释。
陈勇的通透,在于他的简单和坚定。而贺兴汉的复杂,则在于他的多思与摇摆。
一夜无话。
说是无话,蒋辰却几乎没怎么睡踏实。午夜时分,他猛地从硬板床上坐起,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床头的手机,摸了个空,才在黑暗中喘着粗气,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空气里只有汗味和劣质肥皂的味道,再没有后世的喧嚣。
他,回不去了。
次日清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尖锐的集合哨就撕裂了军校的宁静。蒋辰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先于大脑的反应,整个人从床上弹了起来。三分钟内,穿衣,将被子叠成豆腐块,用猪鬃牙刷蘸着青盐胡乱刷了刷牙,动作快得不像一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
当他跟着人潮冲到操场时,才真正体会到这所革命熔炉的森严。薄雾混着泥土的腥气,上百名学员已经列队完毕,鸦雀无声,队列站得笔直,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每个人土黄色的军装上,都带着一种被理想淬炼过的坚毅。
蒋辰站在队列里,听着自己胸膛里擂鼓般的心跳。
上午的训练课,是实弹射击。
教官讲解完要领后,学员们便以班为单位,轮流上前。轮到蒋辰他们班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斜后方响了起来。
“哟,这不是我们的‘理论家’蒋大学问人吗?昨日一番高论,真是振聋发聩。不知道这手上的功夫,是不是也跟嘴皮子一样利索?”
蒋辰转过头,一个颧骨高耸、嘴唇削薄的学员正抱着胳膊,轻蔑地打量着他。蒋先耘的记忆告诉他,这人叫方子敬,革新党内的激进派,最爱跟在贺兴汉屁股后面,整天把“纯粹”挂在嘴上,对联俄联共的政策恨不得生啖其肉。
昨天他和贺兴汉的对话,显然已经传开了。
“方子敬,你他娘的嘴里喷什么粪!”陈勇当即火了,撸起袖子就要上前。
蒋辰一把按住陈勇的肩膀,让他稍安勿躁。他看着方子敬,神色平静:“方同学,有话不妨直说。”
方子敬见他不急不躁,反而像是被踩了尾巴,声音陡然拔高,引得周围所有人都看了过来:“直说?好!我就是瞧不上某些人,嘴上喊着工农,心里想着高官!把苏俄那套搬弄唇舌的把戏学了个十足,怕不是想当第二个只说不练的顾问,真上了战场,连枪栓往哪边拉都不知道!”
这话一出,空气都凝固了。这已经不是私人恩怨,而是指着鼻子骂他是投机分子,更是借机攻击军校的三大政策。
队列里,不少信仰共产主义的学员都怒视着方子敬,而另一部分人则摆明了是在看好戏。贺兴汉就站在不远处,皱着眉,却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地看着,想看这个“脱胎换骨”的蒋先耘,要怎么解这个由他而起的死局。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公开的挑战。
蒋辰心里跟明镜似的。今天这关过不好,“黄埔三杰”之首的名头就要蒙尘,更关键的是,会让许多摇摆的同学认为,他所坚持的路线,就是一条纸上谈兵的空谈之路。
他非但没动怒,反而对着不远处的教官抱了抱拳,声音洪亮:
“报告教官!学员蒋先耘,请求与学员方子敬,就‘理论与实践’之关系,进行一次射击比试!请教官与诸位同学,共同见证!”
他这一嗓子,直接把一场意气用事的挑衅,抬到了军事技能探讨的台面上。
教官是个三十来岁的彪形大汉,闻言也是一愣,随即来了兴致,嘴角咧开:“哦?有意思,你想怎么比?”
“很简单。”蒋辰转向方子敬,眼神像淬了火的钢针,“我们各打五发子弹,不定靶位,不定时间,只看最终环数。我若输了,当众承认我蒋先耘‘理论脱离实践’,是个只会动嘴的空谈之辈!”
他声音一顿,字字如钉。
“你若输了,也不用多做什么。你只需站在这里,对着所有人,大声回答一句话——廖代表说的‘扶助农工’,到底是不是一句空话!”
“你!”方子敬一张脸憋得青紫。他本想羞辱蒋辰,却被对方反手一军,将到了墙角。这个赌注,他输不起!这要是输了,就等于当众承认自己反对廖代表,反对三大政策!可现在百十双眼睛盯着,他退无可退,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好!比就比!”
“先耘,你别冲动!”陈勇在一旁急得直搓手,压低声音,“这方子敬的枪法是出了名的好,在学校里排得上号!”
蒋辰没说话,只是给了他一个让他放心的眼神。
蒋先耘的枪法本就是顶尖,这是身体的本能。而他脑子里的那些东西,才是真正的杀手锏。
两人走到射击位。方子敬先上,他做了两个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举枪,瞄准,射击。动作标准,节奏沉稳。
“砰、砰、砰、砰、砰。”
五枪过后,报靶员的声音传来:“方子敬,四十五环!”
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叹。这个成绩,在学员中绝对是出类拔萃的。方子敬放下枪,脸色好看了许多,挑衅地瞥了蒋辰一眼,那意思很明显:该你了。
轮到蒋辰了。
他没有马上举枪,只是站在那里,一手托着步枪,一手轻轻抚过冰冷的枪身。操场上的议论声,远处的风声,甚至身旁陈勇紧张的呼吸声,都清晰地传进他耳朵里,又被迅速过滤掉。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三样东西:他自己,手里的枪,和百米外的靶子。
下一秒,他动了。
没有瞄准,没有预备,举枪的动作快如闪电,几乎在枪托抵上肩膀的同一刻,枪声就响了!
“砰!”
紧接着,不等众人反应,第二声、第三声……
“砰砰砰砰!”
五声枪响,听上去却像一声急促而短暂的连响,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快得不合常理!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这就打完了?”
“开什么玩笑,他瞄准了吗?”
靶场那边,负责报靶的士兵举着旗子,却半天没动静,像根木桩一样杵在那里。
射击教官皱起眉,吼了一嗓子:“报靶员!死了吗!报靶!”
那报靶员像是被吓醒了,手里的旗子都有些发抖,他用一种见了鬼的、变了调的尖锐嗓音,嘶吼着划破了所有人的耳膜:
“报告……蒋先耘,五发……五发……五十环!!”
全场,死寂。
针落可闻。
所有人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死死盯着远处的靶子。五十环?五发全中靶心?这怎么可能!
方子敬的脸,由红转白,再由白转成死灰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蒋辰缓缓放下那支还在冒着青烟的步枪,枪口的硝烟味带着一股灼热的甜腥。他走到方子敬面前,脸上没什么表情。
“方同学,现在,能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方子敬浑身一颤,在蒋辰迫人的注视下,在周围上百道目光的聚焦下,羞愤欲绝。最终,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不是……空话。”
说完,他猛地一推身前的人,拨开人群,头也不回地逃走了,背影狼狈得像条丧家之犬。
“好!!”
陈勇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怪叫一声冲上来,一拳重重擂在蒋辰肩上,吼得脸红脖子粗:“好你个蒋先耘!你他娘的藏得够深啊!这手绝活,神了!简直是神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人群轰然炸开!喝彩声、议论声、倒吸冷气的声音混成一片。那些先前看好戏的、质疑的、不屑的目光,此刻全都变成了震惊、敬畏与叹服。
不远处的贺兴汉,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他看到的,不仅仅是神乎其神的枪法。他看到的,是一种从容布局、一击致命的狠辣手段。蒋辰轻而易举地将一场恶意的个人攻击,转化为一次捍卫革命理论的公开正名,碾碎了对手,还为自己赢得了无与伦比的威望。
这个人,思想如刀,手段,更是利刃。
队列的另一头,正在巡视的军校总教官停下了脚步。他身边的副官低声请示:“总教官,要不要去……”
总教官摆了摆手,示意不必。他的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牢牢锁定在被众人簇拥的蒋辰身上,眼神里满是掩饰不住的欣赏。
“不必。年轻人有点血性,是好事。”他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问身边的副官,“那个学员,叫什么名字?”
副官立刻答道:“报告总教官,他叫蒋先耘,一期学员,入学考核总成绩第一名。”
“蒋先耘……”
总教官咀嚼着这个名字,点了点头。
“我记住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