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八月。
骄阳似火,空气黏稠得像化不开的糖浆,炙烤着大地。城郊的紫金山风景区,也寻不到半点清凉。
蒋辰站在侵略者罪行纪念馆的“万人坑”遗址前,一股寒气却从脚底板直窜后脑,把盛夏的暑气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是一名主修近现代史的研究生,毕业旅行的第一站,就选了这座浸满血泪的城市。
巨大的深坑里,鹅卵石上散落着无数泛黄的骸骨模型,层层叠叠,无声诉说着八十多年前那场浩劫。肃穆的馆内,只有游客们压抑的喘息和偶尔的低泣。
“三十万……”蒋辰嘴唇翕动,胸口像被巨石压住,闷得发慌。
书本上冰冷的数字,远不如眼前的景象来得剜心。他几乎能看到尸山血海,能听到绝望的哭喊和冰冷的枪炮声。悲愤、无力、刺骨的悲凉,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
或许是情绪冲击太猛,又或是连日赶路的疲惫,蒋辰眼前阵阵发黑。他下意识想去扶护栏,脚下却不知被谁绊了一下,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前栽去。
“小心!”周围传来几声惊呼。
一切都太快了。天旋地转间,他视野的最后一幕,是那片象征着无数冤魂的白色骸骨趴伏在地上,彷佛在请求他。额头重重磕在护栏基座的瞬间,温热的液体滑过脸颊,意识在剧痛中沉入黑暗。
……
痛。
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拆散了又胡乱拼凑起来,每个关节都在呻吟。
蒋辰费力地睁开眼,刺目的阳光让他又猛地闭上。不对,纪念馆里灯光昏暗,哪来这么毒的日头?
他用手肘撑起身体,视野由模糊变得清晰。
不是医院的白墙,而是一片尘土飞扬的操场。上百个穿土黄色制服、打着绑腿的年轻士兵,正在烈日下进行队列训练。口号、脚步、军官的呵斥声混在一起,充满了肃杀之气。
不远处,几座灰扑扑的二层小楼静静立着,墙皮斑驳,样式古旧,绝不是二十一世纪的建筑。
拍戏吗?
蒋辰低头看自己。
同样一身土黄色的短袖制服,脚上一双快磨破的布鞋。双手布满了薄茧和伤口,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充满了力量。这……不是他那双敲键盘敲得白净纤细的手。
突然,一股陌生的记忆碎片如开闸洪水般冲进脑海,剧烈的头痛让他闷哼一声,差点再次栽倒。
“先耘兄,你总算醒了!刚才操练你直挺挺就倒了,吓我们一跳!”一个爽朗的声音在耳边炸开。
蒋辰转头,一个身材高大、面容黝黑的青年正关切地看着他。青年同样穿着土黄色军服,额头挂着汗珠,笑容极具感染力。
先耘兄?
蒋辰脑子“嗡”的一声,像被攻城锤砸中。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那触感,陌生又熟悉。脑海中纷乱的记忆飞速整合,一个名字清晰地跳了出来——
蒋先耘。
字,巫山。
南湖新田人。
黄埔军校,一期学员。
“我……是蒋先耘?”他脱口而出,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嘿,你小子睡糊涂了?”高大青年哈哈一笑,蒲扇大的手掌在他额头上探了探,“不烧啊。咋地,睡一觉连我陈勇都不认得了?”
陈勇……
如果他是蒋先耘,那这个陈勇,不就是……后来的开国大将,陈赓?!
他猛地扭头环顾,视线扫过操场边的一块石碑。隔着一段距离,那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还是狠狠刺入他的眼帘——
“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怕死勿入斯门。”
落款,孙先生。
这里是……黄埔军校!
蒋辰的心脏擂鼓般狂跳,血液直冲头顶。不是做梦,他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历史系研究生,穿了!穿到了1924年的黄埔军校,成了传说中“黄埔三杰”之首,那个文武全才却在25岁就英年早逝的天才——蒋先耘!
“我没事,可能是中暑了。”蒋辰强迫自己冷静,从这具身体的记忆里调出合适的应对方式,声音也自然了许多,“谢了,陈勇。”
“自家兄弟,客气个啥!”陈勇不疑有他,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再歇会儿,我去给你弄壶水来。今儿廖代表的课可是重头戏,错过了血亏!”
说完,陈勇便大步流星地跑开了。
蒋辰坐在树荫下,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惊涛骇浪。
1924年8月1日。
脑海里浮现的日期,和他前世出事的日期,是同一天。
冥冥之中,一只手将他从和平年代,一把推进了这片风起云涌的土地。
作为历史系学生,他比谁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国共合作,革命火种在此点燃,但平静之下暗流汹涌,三年后,大革命就将以一场血腥屠杀收场。
而他,蒋先耘,将在1927年北伐战争中牺牲。
不,不能死!
既然来了,就绝不能重蹈覆辙!他要活下去,要亲眼看这个苦难的民族如何走向新生!
更重要的是……他看着操场上那些眼神清澈、充满理想的年轻学员,他们是华夏未来的军魂,他们中的大多数,生命都将定格在东征、北伐、抗日的战场上。
而他,脑子里装着一部完整的近现代史,掌握着超越这个时代几十年的知识……
他能做什么?
又能改变什么?
正当他思绪翻腾时,一个略带清冷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巫山兄,身体不适,为何还要强撑?廖代表的课固然重要,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蒋辰回头,看到一个戴着圆框眼镜,面容白净,神情锐利的青年。青年身材偏瘦,但站得笔直,自有一股傲气。
记忆告诉他,这是贺衷寒,化名贺兴汉。未来的革新党右派骨干,革新主义学会(孙文主义学会)的领袖。与他和陈勇并称“黄埔三杰”的最后一人。
未来的红色大将和未来的蓝色巨头,此刻都汇聚在他身边。
蒋辰压下所有杂念,对贺兴汉扯了下嘴角:“兴汉兄。我已无碍。”
贺兴汉推了推眼镜,审视地看着他:“无碍便好。方才廖代表讲‘军人要为主义而战,而非为军阀而战’,又言及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之三大政策,见解精辟。你中途退场,实在可惜。”
他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异的优越感,仿佛在考较蒋辰。
蒋辰心里一动。机会来了。
他没有顺着贺兴汉的话往下说,反而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兴汉兄,你觉得,我们革命,首要的问题是什么?”
贺兴汉一愣,显然没料到他有此一问。他略一思索,理所当然地回答:“自然是孙先生所说的,打倒军阀,统一华夏。”
“说得对,但这是目标,不是问题。”蒋辰摇了摇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兴汉兄,我觉得,我们革命的首要问题,是搞清楚,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
贺兴汉脸上的从容瞬间凝固了。
这句话太“白”了,白得像从地里刨出来的石头,却又带着一股直指核心的狠劲。
“这……党章里写得明白,帝国主义、封建军阀,皆是我们的敌人。”贺兴汉下意识地反驳,但底气已不如刚才那么足。
“那朋友呢?”蒋辰追问,“谁是我们真正的,可以团结的,能决定我们革命成败的朋友?是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却随时准备和军阀勾兑的买办商人?还是那些只看得见自己一亩三分地,想着升官发财的党内官僚?”
蒋辰顿了顿,目光扫过操场上那些汗流浃背的士兵,一字一句地开口。
“我们的朋友,是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被压迫的工人和农民。一支没有他们支持的军队,不过是飘在天上的云,风一吹就散了。廖代表讲扶助农工,不是一句口号,而是我们这支革命军队的根!根扎得不深,楼起得再高,也终究会塌。”
操场上口号震天,树荫下却一片死寂。
贺兴汉彻底怔住了,他扶着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满是震惊和不可思议。这些道理,他不是没听过,但从没有人像蒋辰这样,用如此直白、尖锐、甚至带着一丝血腥气的方式剖析出来。
这还是那个温文尔雅,长于理论文章的蒋先耘吗?今天晕倒了一次,
醒来后像是换了个人!
“你……”贺兴汉张了张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蒋辰的话,像一把刀子,精准地插在了革新党内部那些不清不楚、暧昧不明的症结上。
“我胡说的。”蒋辰见好就收,突然一笑,恢复了平日里的平和,“中暑烧糊涂了,让你见笑。”
“先耘!水来了!”
恰在此时,陈勇端着一个大搪瓷缸子跑了回来,他看到贺兴汉,愣了一下,随即咧嘴一笑:“哟,兴汉也在这儿呢?怎么了这是,你们俩怎么不说话?”
贺兴汉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蒋辰,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花来。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巫山兄,你今天……很不一样。”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极具挑战性。
“明天的党义课有自由辩论。我等着,再听听你的高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