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潞州的冰冷军帐与刁难算计,没有压垮少年赵匡胤的心志,反而点燃了他更炽烈的怒火与证明欲。当那纸充满凶险暗示的剿匪军令摆到父亲案头,赵匡胤眼中跳动的,不是恐惧,而是近乎渴望的火焰。他太需要一场真正的战斗,来砸碎胸中的憋闷,来向所有人宣告——赵家的二郎,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太行山的崇山峻岭,即将成为这位未来开国雄主第一次用血与火淬炼锋芒的战场。只是他此刻还想不到,这片布满嶙峋怪石与密林沟壑的战场深处,一场命运的邂逅正在悄然等待。
一支疲惫不堪、装备寒酸的队伍,像一条无精打采的长蛇,蠕动在太行山深处崎岖的山道上。
这正是赵弘殷所率的潞州义旗军一部。人数不多,满打满算也就三百来人。他们衣衫单薄破旧(冬衣一直没等来),很多人脸上带着明显的菜色,那是长期半饥半饱的印记。手中的兵器更是五花八门,锈蚀的长矛算是好的,更有些人拿着豁口的旧腰刀,甚至还有拎着锄头、草叉的!那几张稀稀拉拉的步弓,弓弦松弛得几乎挂不住箭。所谓的“战马”,只有寥寥几匹老瘦的驽马,负责驮着少量干粮和几捆同样破败不堪的箭矢。
这哪里像一支去剿匪的官军?活脱脱一群武装流民!
领头的赵弘殷眉头紧锁。他知道这仗凶险。潞州那位上司派给他的任务:扫清盘踞在太行山黑龙岭一带,人数约四五十人的一股悍匪——报号“黑旋风”。这伙人并非寻常饥民,为首者据说是后唐溃兵,熟悉地形,手段狠辣,专挑过往商旅和小股官军下手。选择他们做目标,既显得上司在“用力剿匪”,又能最大程度消耗赵弘殷这不受待见的“部曲”。
“爹,咱们真就靠这些去打仗?”
赵匡胤跟在父亲身边,压低声音,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些走路发飘的兵卒。他虽然渴望战斗,但也明白眼前这支队伍的真实战力有多么不堪。他身上的旧皮甲是父亲特意寻来的(军中配给的劣质甲胄给了部将),手中的浑铁棍是唯一的“重武器”。
赵弘殷神色凝重:“记住我的话,活着。别想着斩草除根,更别逞英雄!找到他们的踪迹,示个威,让他们觉得痛知难而退,咱们就算交差。千万别死磕!”
他反复叮嘱,生怕儿子热血上头。
“我明白!”
赵匡胤嘴上应着,眼睛却锐利地扫视着两侧陡峭的石壁和上方遮天蔽日的密林。他从小在军营和市井滚打练就的警惕性,让他本能地感到一种压抑的危险感。
队伍艰难跋涉了两日。干粮消耗得飞快,士兵们体力透支更加严重。更要命的是,黑旋风那伙贼人像是幽灵一样,只留下些模糊的足迹和废弃的临时营地痕迹,踪迹难寻。
第三天午后,他们穿行在一段名为“鹰愁涧”的险地。两侧是近乎垂直的峭壁,中间一条羊肠小道不过两人并肩宽,下方是几十丈深的湍急涧流,水声轰鸣。
就在队伍大半进入这段险道时!
“咻咻咻——!”
尖锐刺耳的破空声,毫无预兆地从高处骤然响起!
“有埋伏!!”
队伍前列的赵弘殷声嘶力竭地大吼,下意识将赵匡胤猛地拉向一块凸起的岩石后!
晚了!
数十支简陋的弩箭和石块,如同致命的蝗虫雨,从两侧崖顶上劈头盖脸地砸下!
“呃啊!”
“啊!”
惨叫声瞬间撕裂了山谷的轰鸣!队形顿时大乱!
山道的狭窄让士兵们避无可避!缺乏甲胄保护的士兵在箭雨石砸下伤亡惨重!有人被箭矢洞穿胸膛,有人被落石砸中脑袋,更多人惊恐地本能后退,互相推搡踩踏,甚至有人失足跌落悬崖,惨叫声很快被涧水吞没!
“稳住!盾!”
赵弘睚目欲裂,嘶声命令。然而混乱之中,稀稀拉拉的几面破木皮盾杯水车薪。
头顶的崖壁上,传来肆意的狂笑和污言秽语:
“哈哈哈!狗官兵!吃爷爷们的石子儿吧!”
“让你们来找死!”
“杀光他们!抢粮!”
“放滚木礌石!”
一个粗嘎的声音大喝。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木头滚动声,一截截捆着尖锐石块的粗重树干,被从崖顶沿着早就预设好的滑道猛地推了下来!
轰隆隆!
滚木礌石带着万钧之势砸落!比箭矢石块恐怖十倍!
下方狭窄山道上拥挤的士兵,如同被碾入石磨的蝼蚁!骨头碎裂声、绝望的哭喊声、滚木石块碾压肉体的闷响,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地狱般的图景!整个鹰愁涧瞬间变成了屠杀场!
赵匡胤被父亲死死按在岩石凹陷处,勉强躲过第一波箭雨和零星滚石。他听着耳畔士兵濒死的哀嚎,看着一个个熟悉或不熟悉的身影倒在血泊中,滚落下山涧,少年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这不是比试,不是打架!这是真的会死人的战场!死亡近在咫尺!
愤怒瞬间压倒了初临战阵的本能恐惧!
“混账!”
赵匡胤眼睛血红,猛地挣开父亲的手臂,抄起浑铁棍就要往上冲!
“你做什么!”
赵弘殷厉喝。
“他们在上面!冲上去杀光这帮畜生!”
赵匡胤嘶吼。
“上去送死吗?!”
赵弘殷一把将他拽回,指着上方。两侧峭壁高耸入云,根本没路!“他们在崖顶,扔完东西就缩回去!你没地方上去!冲出去只会被当成靶子射死砸死!”
赵匡胤喘着粗气,看着父亲眼中同样的悲愤和一丝绝望的冷静,握着铁棍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
滚木礌石的肆虐终于暂歇,崖顶贼寇的狂笑声也收敛了些,似乎在休息,或者在等官军彻底崩溃逃窜。
峡谷中被轰击的队伍已是一片狼藉。刚才三百多人的队伍,此刻能站着的不足二百!余下或死或伤,惨状令人不忍卒睹。血腥味浓得刺鼻,伤兵的呻吟令人心碎。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
“指挥大人!撤吧!”
一个脸上带血的老兵颤声喊道,“这地形太绝了!咱们是活靶子!再不撤都得死在这里!”
“撤?怎么撤?”
赵弘殷咬着牙,眼中布满血丝,“后面是滚木堵住的来路!往前是深涧绝壁!原地不动等着他们再来一轮?”
队伍瞬间陷入死一般的绝望!
就在所有人认为只有等死或跳崖一途时——
赵匡胤的目光死死盯向了前方狭窄谷道的尽头——那里虽然也是峭壁,但似乎有个稍显开阔的转折处,而且离崖顶更高更远,滚木难以直接砸到!
“爹!往前冲!”
赵匡胤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只有前面那块凸出的石台开阔些!冲过去挤在那里,贼人的滚木砸不到!有活路!”
赵弘殷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脑子飞速运转。没错!那块地方位置刁钻,正好处于贼人预设投石轨迹的死角!而且离对面崖顶太高,普通弓箭抛射难以覆盖!
但这冲过去的距离,完全暴露在崖顶两侧剩余的弩箭和石块威胁之下!是一条不折不扣的死亡之路!能活着冲到那里的人,怕是不足一半!
“管不了那么多了!留下是死!冲过去还有一线生机!”
赵匡胤吼道,他看了一眼身边仅存的一些还能行动的兵卒,包括两个平日在营中和他熟络的年轻军汉——张琼和王审琦(记住这两个名字,他们将是未来宋太祖最忠心的开国班底!)。此刻两人都挂彩了,但眼神凶悍。
“兄弟们!怕死就留下等着被砸成肉泥!想活的,跟我冲!冲过去就有活的缝隙!”
赵匡胤振臂高呼,声音盖过了涧水轰鸣!他将生死置之度外,此时的他,骨子里那份天生的统帅气质和对生机的敏锐嗅觉被生死危机瞬间激发了出来!
张琼、王审琦几乎同时嘶吼:“冲!跟着赵家二郎冲!”
“冲!!”
几个原本绝望的士兵被这决绝的嘶吼点燃了最后一丝血勇!谁不想活?!
“上!”
赵弘殷也被儿子的决断震惊,但这是唯一的生路!他咬牙下令:“冲过去!”
话音未落!
赵匡胤已经第一个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他没有丝毫花哨动作,一手护头(只能挡住一部分),一手紧握浑铁棍,脚下如飞!目标就是前方百步之外那块稍显平阔的岩台!
他深知,自己必须冲在最前面!自己不死,就有冲过去的人!自己若慢一步倒下,后面所有人的士气都会垮掉!
“放箭!快!射死那个领头的!”
崖顶上传来贼寇气急败坏的吼声。
咻咻咻!
噗!一支弩箭狠狠钉在赵匡胤护着头的胳膊上!皮甲撕裂,鲜血瞬间涌出!剧痛让他身体一晃!但他脚步毫不停留!眼中只有前方那块生息之地!
“二郎小心!”
张琼紧跟在侧后,猛地挥刀格开一块砸向赵匡胤后脑的大石,碎石崩飞,砸得他手臂发麻!
噗嗤!一块石头砸在王审琦小腿上,他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但又挣扎着跟上!
不断有人倒下!冲出去的几十人,每一步都踏在同伴的鲜血之上!
赵匡胤的心在滴血!在怒吼!但他强迫自己不去看倒下的人,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岩石!
终于!
咚!他一脚踏上那块凸起的坚硬岩台!紧接着,张琼、王审琦和十几个浑身浴血、几乎力竭的士兵也连滚带爬地涌了进来!父亲赵弘殷也带着其余残兵冲了进来!
小小的岩石平台瞬间挤满了人,但奇迹般地,崖顶贼寇的箭矢和砸下来的零星石块要么被岩壁弹开,要么呼啸着落入深涧!他们安全了!
“哈哈哈!小杂种们!躲在乌龟壳里有用吗?爷爷们下来送你们归西!”
崖顶传来凶悍的叫嚣。显然,贼寇们见地利优势丧失,准备冲下来肉搏!
“列阵!准备迎敌!”
赵弘殷顾不上喘息,立刻组织惊魂未定的士兵依着石壁仓促结阵。然而人心惶惶,兵器残破,这阵型松散得如同筛子。
崖壁上人影晃动,几十个凶神恶煞的贼寇,利用早就准备好的绳索和抓钩,快速攀援而下!动作矫健如狼!
为首一个,身材异常魁梧,脸上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额头斜劈到下巴,满脸横肉,手中一柄带血的鬼头厚背大刀,显然就是首领“黑旋风”!
他落地后,舔了舔嘴角的血沫(刚才被滚木砸伤的士卒的血),狞笑着看向挤成一团的官军:“啧啧啧,就这么点残兵败将?刚才的威风哪去了?兄弟们!给爷杀光!特别是那个拿棍子的小崽子!剁了他!”
几十名悍匪如同恶犬,嚎叫着扑了上来!气势汹汹!
官军残兵吓得腿肚子都软了!刚才的恐惧还未散去,眼前凶悍的敌人更添绝望!
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如炸雷般的怒喝骤然响起!
“想死的尽管来!”
赵匡胤猛地从人群前排冲出!不仅不退,反而迎向如潮水般涌来的悍匪!他无视手臂上还插着的箭矢(箭尾被他折断,箭头还嵌在肉里),双手擎起那根乌沉沉的浑铁棍,竟是以一己之力,独挡在了所有同袍身前!
这一刻,父亲“活着”的叮嘱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胸中积压的愤怒、目睹同袍惨死的恨意、对自身武艺的强烈自信混杂成了最原始的杀戮之气!少年的血勇被彻底点燃!
“杀!”
浑铁棍在他手中第一次爆发出战场真正的凶威!
棍走“劈、扫、戳、撩”!
赵匡胤的棍法没有花招,全是战场上最实用、最狠戾的杀招!大开大阖,灌注全力!
呜——!
势大力沉的棍首夹杂着风雷之声,狠狠砸向冲在最前的一个悍匪头顶!那匪徒举刀格挡!
“当啷!”
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劣质腰刀被硬生生砸弯!浑铁棍余势不减,结结实实砸在对方肩胛骨上!
咔嚓!
清脆的骨裂声响彻战场!那悍匪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像一截朽木般瘫倒在地!
赵匡胤脚步不停,长棍如毒龙出洞,顺势往前狠狠一戳!
噗!
棍端精准无比地戳中另一个悍匪的咽喉!喉结粉碎!那匪徒眼球暴突,嗬嗬两声,软软倒下!
一个照面!瞬间毙杀两人!
剩下的匪徒被这霹雳手段和赵匡胤眼中那疯狂的战意震慑得齐齐一滞!
“都退后!他是我的!”
黑旋风见状,大怒!他看出赵匡胤是硬茬子,嚎叫一声,挥舞着厚重的鬼头大刀猛扑上来!刀风如啸,势如疯虎!显然也是力大无穷的猛人!
赵匡胤毫不退缩,举棍硬架!
当!!!
一声惊天巨响!火花四溅!
巨大的力量让赵匡胤虎口崩裂!整条手臂都麻了!连退三步才卸去力道!暗道此人好大的力气!
黑旋风也不好受,手臂酸麻,心中惊骇:这小子的力道,比自己还刚猛一分!
没等他喘口气,赵匡胤的棍又到了!这次是横扫!棍风呜咽,横扫千军!黑旋风连忙矮身翻滚躲过,狼狈不堪!
两人顿时战作一团!刀光棍影激烈碰撞!
赵匡胤虽力量稍占上风,但黑旋风显然搏杀经验更老辣,刀法凶狠刁钻,几次险象环生!
“二郎撑住!”
被赵匡胤悍勇暂时稳住阵脚、重新鼓起勇气的张琼、王审琦等士兵,见状立刻嘶吼着加入了战团!他们围着其他匪徒杀去!
狭窄的岩台上,顿时陷入残酷的贴身混战!狭路相逢勇者胜!官军残兵被赵匡胤的拼死搏杀彻底点燃了血勇,虽然装备残破,但个个拼了命!一时间竟将两倍于己的匪徒死死缠住!
赵匡胤与黑旋风的战斗更是凶险万分!铁棍沉重刚猛,大刀厚重狠辣。两人都是以力破巧的打法,每一记碰撞都震得尘土飞扬!赵匡胤经验不如对方,几次被刀刃划开皮甲,带出血痕!但他越战越勇,眼中凶光越来越盛!那份不怕死的狠劲,让久经沙场的黑旋风都感到心惊!
就在两人再度硬撼一记,各自震退的瞬间——
赵匡胤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
在挤在岩台最里侧、几个尚未参战的伤兵后面,几个穿着普通布衣、商人模样的人正瑟瑟发抖地躲在那里!其中一人约莫二十多岁,身材高大,气质沉稳,虽然衣衫沾染尘土显得有些狼狈,但眉宇间自带一股轩昂之气,正紧紧盯着战场,尤其是盯着自己与黑旋风的搏杀,眼神中充满了震惊和……一种难言的锐利?
哪里来的商人?怎么被困在这里?
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黑旋风的刀又到了!
就在这时!
岩台侧上方一处不起眼的断崖缝隙里,一道微弱的、几乎被战场杀声掩盖的破空声响起!
咻!
一支通体漆黑、毫不起眼的短小弩箭,快如鬼魅般,精准无比地射向正全力举刀劈向赵匡胤的黑旋风!
目标不是要害!而是他高举大刀时暴露出的右腋窝!
噗!
细微的声响,淹没在战场嘈杂中!
“呃!”
黑旋风全身力量正集中在右臂劈刀,腋下要害瞬间一麻!一股奇异的酸软疼痛顺着经脉蔓延!原本雷霆万钧的一刀,竟瞬间力道大泄,斩出的轨迹也歪了!
高手搏命,一线之机便是生死!
赵匡胤虽不明所以,但对战机的捕捉是刻在骨子里的天赋!在对方力道泄掉的刹那,他眼中精光爆闪!
“死!”
一个滑步矮身避开歪斜的大刀,蓄势已久的浑铁棍带着赵匡胤全部的愤怒和力量,自下而上,如同蛰龙抬头!
呜!!!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颤的巨响!
那根重达数十斤的浑铁棍,结结实实、精准无比地轰在了黑旋风的胸膛之上!
咔嚓!噗!
清晰的肋骨碎裂声伴随着内脏爆裂的闷响!
黑旋风那魁梧的身体如同被攻城锤撞中,双脚离地,口中喷出的鲜血混杂着内脏碎块在空中划出一道猩红的轨迹!
轰!沉重的身躯砸落在数丈外的山石上,鬼头大刀脱手飞出老远,砸在悬崖边。他瞪大着难以置信的眼睛,挣扎了两下,便彻底没了声息!
匪首毙命!场面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紧接着是匪徒绝望的惊呼和官军震天的欢呼!
赵匡胤拄着铁棍,剧烈喘息着,胸前剧烈起伏,手臂和大腿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他冷眼看着倒地毙命的黑旋风,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只有一丝脱力感。
然后,他想起了那道奇怪的风声和黑旋风最后古怪的泄力。
是谁?
他猛地扭头,目光如电,精准地扫向刚才那支弩箭射出的断崖缝隙——
那里空空如也!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但目光扫过,却正好撞上了那群商人里,那个气度沉稳的青年复杂的目光!那目光中,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他勇猛搏杀的震惊,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灼热的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