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幽云十六州的痛切,如同寒冬里刺骨的北风,吹散了后唐帝国最后一缕残阳。洛阳的御座上换成了“儿皇帝”石敬瑭,国号“后晋”。然而,山河的崩裂不会止步于更迭一个王朝的名号。权力的绞盘重新转动,新的分赃盛宴开场,有人攀附而上,有人跌落尘埃。少年赵匡胤一家,就在这波诡云谲的漩涡边缘,被时代的浪潮狠狠拍向了现实冰冷的礁石。
石敬瑭坐了江山,封赏自然紧锣密鼓地进行。那些关键时候“弃暗投明”、大开城门(比如河阳渡口)的将领们,加官进爵,好不风光。跟着石大帅打江山的“从龙元勋”,更是占据了朝廷要津。一时间,后晋朝廷里塞满了喜气洋洋的脸。
但也有一群人,他们的脸色是灰败的,脚步是沉重的。
赵弘殷,就是其中之一。
这位在后唐时期兢兢业业的禁军中级将领(飞捷指挥使),此刻正呆坐在家中,望着桌上一纸轻飘飘的调令——潞州(今山西长治)义旗军指挥。
潞州,虽也是上党重地,但和洛阳皇城宿卫的职位相比,那就是天壤之别!名义上是平调甚至略升(指挥是中级军官,比之前的职衔略高),实质是发配边疆!
为什么会这样?
没有公开的罪名。
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姓赵!他是后唐皇帝李从珂提拔起来的军官!在石敬瑭眼里,在那些急于讨好新主的后晋新贵眼里,这就是一个危险的标签!一个需要“观察”的对象!
至于你赵弘殷是否有真本事?是否在围城时恪尽职守?是否曾因军功受过嘉奖?没人在意。新的牌桌,只讲站队,不讲能力。站错了队,就是原罪。
妻子杜氏(即后来的昭宪杜太后)默默为丈夫换上便服,将冰凉的茶递到他手中。她出身大家,明白这世态炎凉。
“弘殷,调出京城……也好。”
杜氏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洛阳城如今……乌烟瘴气。”
赵弘殷猛地抬头,眼底布满血丝:“好?好在哪里!我赵弘殷虽无功名显赫,但也算一身本领!守皇城时未曾懈怠!如今就因为是旧人,便被排挤出核心,扔到这荒僻军镇去!这是什么道理?!”
他狠狠一拳砸在案几上,茶杯晃了晃。
“爹!”一直在角落练习书法的赵匡胤忍不住出声。他亲眼看着这些天父亲在家中闷头喝闷酒,看着母亲小心翼翼地宽慰,看着曾经络绎不绝的“朋友”如今门可罗雀。“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潞州也不是荒山野岭!爹的本事,到哪里都能立住脚!”
儿子的话,让赵弘殷心中稍稍一暖,但还是长长叹了口气:“匡胤,你还小,不懂。这不仅关乎职位,更关乎信任!没了那份信任,纵有通天本事,也难施展!在朝中无根,就如浮萍……”
他望向南方潞州的方向,眼神复杂,“这后晋的朝廷……人心隔肚皮啊!”
更糟的事情还在后头。
调令下达,按规矩,新官上任有段不短的假期用于安顿家小、准备行装,同时朝廷也会预支一笔“官俸路费”。
可赵家等啊等,眼看出发的日子快到了,那笔该发的钱却杳无音信!派人去催问,兵部的书吏斜睨着眼,慢悠悠翻着册子,阴阳怪气地说:“哦?赵指挥啊?您别急嘛!现在是新朝,百废待兴,开销大着呢!前线将士们的粮饷要紧,您的安家费嘛……再等等,再等等,等上头有了就拨下来!”
这分明就是刁难!拖着不给!
杜氏愁眉不展。洛阳米贵,积蓄不多,眼看要搬家远行,这钱要是卡着不给,盘缠都成问题!那点可怜的俸禄要养家糊口,平日已是勉强支撑,现在还要支撑长途搬迁!
“我去找他们!”
十五岁的赵匡胤血气上涌,抄起平日练习的那根结实浑铁棍就要冲出门。少年人最受不得这种窝囊气!
“站住!”
赵弘殷厉声喝住他,眼神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给我回来!找谁?那些吏员是听你讲理的吗?你去动粗?那是给人口实!是自寻死路!”
“可爹!他们欺负人!”
赵匡胤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
“那就受着!”
赵弘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苍凉,“这世道,无权无势,就得受气!这就是现实!意气用事,只会招来更大的灾祸!”
他看着儿子愤怒又倔强的脸,放缓了声音:“匡胤,记住,匹夫之勇,解决不了这种算计。要忍!去潞州,未必不是一条出路。钱的事……我会想办法。”
办法?能有什么办法?赵弘殷最终只能找相熟的同僚拆借,脸面算是丢光了。
在一个阴沉的早晨,一家人在寒风中登上了简陋的马车。赵家的行装很少,几个包裹,一辆老马拉的板车,仅此而已。曾经同僚的送别?自然是没有的。只有几个真正的旧识,远远地在街角默默抱拳,算是无声的支持。
赵弘殷深深望了一眼曾经守卫过的皇城宫阙,那里现在悬挂着刺眼的“晋”字旌旗。他咬了咬牙,猛地一甩鞭子:“走!”
马蹄哒哒,车轮辘辘。洛阳城在他们身后渐渐缩小,像一个繁华又冰冷的牢笼。少年赵匡胤抱着那根浑铁棍坐在车辕上,回头看着越来越远的城池,一股冰冷的屈辱感和对这个“世道”的质疑,如同毒草般在他心中滋生、蔓延。他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乱世之中,仅仅靠自己的一身勇武,是多么单薄!
潞州城地处太行山间,虽然也是中原腹地的军事重镇,但远不能与洛阳相比。这里的“义旗军”,更是地方驻军中不太受重视的二线部队。
赵弘殷报到后的日子可想而知。
顶头上司是一位靠攀附后晋宰相桑维翰亲戚得位的新贵军官,本事不大,架子不小。他对这个洛阳“贬”来的旧将心存芥蒂和猜忌,处处刁难。最常用的一招就是——克扣!
克扣粮饷!克扣器械!克扣马料!
一支军队最重要的命脉,就攥在这样的小人手中!
士兵们怨声载道。大冬天,发下的粮食不仅短斤少两,还掺杂着大量沙砾霉物。应季的冬衣迟迟不到,士兵冻得直跺脚。军械库里拿到的长矛枪头都锈迹斑斑,弓弦松垮。就连战马的草料,也掺杂着大量粗糙难以消化的秸秆。
赵弘殷气得几欲吐血!他去找那个上司理论。
对方端坐帐中,捧着暖炉,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赵指挥啊,莫要心急嘛!国库空虚,供应艰难!你以为我这个位置好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大家都是一样艰难,克服克服!要体谅朝廷难处嘛!”
那油滑的腔调,和他背后暖炉里红艳艳的炭火一样刺眼。
“克服?我手下兵士连饭都吃不饱,拿着锈矛破弓,怎么上阵杀敌?若遇流寇袭扰,如何保护一方百姓?!”
赵弘殷强压怒火质问。
“哎呀!”
上司故作惊讶地放下茶盏,“赵指挥忠心可嘉!不过……真有流寇来了,我们潞州城高池深,怕什么?再说了,将士们不是还有赵指挥您带领嘛!听说您在洛阳可是有名的猛将!些许艰难,正好磨练意志!”
他站起身,踱到赵弘殷面前,皮笑肉不笑地低声道:“老赵啊,你也知道新朝气象新……有些事,不要太较真。该忍就忍忍,日子……长着呢!”
赵弘殷看着那张油滑无耻的脸,恨不能一拳捣过去!但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大步走出营帐。愤怒在胸膛里燃烧,却无路发泄!他深知,如果在这里动手打了上司,后果就是全家遭殃!
军营中的怨气如同干柴,一点就着。
很快,一场针对赵弘殷的冲突爆发了。
几个饿得眼冒金星、受够了欺压的悍兵,没有把矛头指向那个克扣贪腐的上司(他们不敢),反而迁怒于赵弘殷这个“没本事、护不住部曲”的指挥使!领头一个叫张蛮牛的军汉,带着七八个人,骂骂咧咧地闯进赵弘殷办公的营房。
“姓赵的!你算什么鸟指挥使!连弟兄们的饱饭都混不上!你就是个窝囊废!”
张蛮牛身高体壮,指着赵弘殷的鼻子大骂。
“就是!跟着你这样的头儿,倒了八辈子血霉!”
“有本事你去跟督军大人(指赵弘殷的上司)要粮饷啊!在这里装死算什么?”
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赵弘殷脸色铁青,额上青筋跳动。
就在他怒不可遏要爆发之时,一个身影猛地冲了过来,挡在了他和那群闹事士兵中间!
是赵匡胤!
他正巧来给父亲送些家里烙的干饼(军粮不够,家里也勒紧裤腰带)。看到有人指着父亲鼻子辱骂,少年热血“噌”地一下冲上头顶!
“住口!”
赵匡胤声如炸雷,指着张蛮牛吼道:“谁敢辱我父亲?!粮饷短缺,乃小人作祟!非我父之过!尔等不明事理,不去找那贪贿克扣的正主讨说法,反来此处狺狺狂吠,算得什么好汉!有本事冲我来!”
“嘿!小子毛都没长齐,敢在这里充大个儿?”
张蛮牛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小崽子,狞笑着逼上前,“想替你爹出头?老子今天就先教训教训你!”
话未落音,张蛮牛钵盂大的拳头已经带着风声砸向赵匡胤面门!这一下要是打实了,普通人绝对会晕死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
赵匡胤眼中寒光一闪!他从小在军营摸爬滚打,反应快得惊人!只见他不退反进,身体如游鱼般贴着地面猛地一矮一旋,不仅让过了张蛮牛的重拳,更闪到了对方侧面!左手如铁钳般抓住张蛮牛砸空的手腕,借着对方前冲的势道狠狠一带,同时右脚闪电般踢向对方小腿胫骨!
“噗通!”
一声闷响!人高马大的张蛮牛,竟被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以一个干净利落的“绊摔”招式,重重地砸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
那几个跟班都傻眼了!他们知道张蛮牛的力气有多大!
赵匡胤却并未停手!他一步上前,趁张蛮牛未起身,手中浑铁棍带着风雷之声猛地向下一杵!没有砸人,而是狠狠戳在张蛮牛脑袋旁边不到三寸的地面上!
“咚!”
一声闷响,坚实的夯土地面被生生砸出一个浅坑!碎石飞溅!
赵匡胤单手持棍,傲立场中,环视着那几个呆若木鸡的闹事士兵,声音冷得像冰:“还有谁不服?”
营房内外,一片死寂。
那根嗡嗡作响的铁棍,那地面上惊心动魄的浅坑,还有赵匡胤眼中那股择人而噬的狠厉光芒,震慑住了所有人。
张蛮牛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捂着摔疼的腰胯,看着那坑,又惊又惧地看着赵匡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滚!”
赵匡胤一声低吼。
闹事士兵如蒙大赦,拉起张蛮牛灰溜溜跑了。
赵弘殷看着儿子挺直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是欣慰,儿子长大了,武艺胆气过人,已经能独当一面甚至保护父亲了!但也有一丝苦涩。这种武力慑服下属的方式,太过直接粗暴,在军中并非长久之计,也可能惹来新的麻烦。更重要的是,儿子眼中的倔强和那份对这个世道的质疑与冰冷,让他感到深深的不安。
这一摔一杵,虽暂时震住了营中挑刺的兵痞,但也传到了那个贪心上司的耳朵里。
“哦?赵弘殷的儿子?才十七八岁?有这般身手?”
上司摸着下巴,眼神闪烁不定,“倒是个……可用之才?”
他心里飞快盘算着:这小子勇猛,赵弘殷又能练兵(虽然自己不待见他)。让他们父子去对付那些在山里流窜的小股盗匪,既能替自己解决麻烦,不用费自己心腹兵力,又能给上头报个剿匪功劳,何乐而不为?
一条危险的“用刀”计划,在上司心中渐渐成形。
“剿匪?”
当赵弘殷接到让自己率本部人马去围剿附近山中一股流寇的军令时,眉头紧锁。那股流寇人数不多,但行踪飘忽,熟悉地形,多次骚扰村庄,但还没到需要出动正规军围剿的地步。况且,自己这点人马缺粮少械,战力不整……
“匡胤随军历练!”
军令后还特意加上了这一条。
赵弘殷心中升起强烈的警觉。这分明是想借刀杀人!想用自己和儿子的命去换他的“军功”!他看着身旁眼神坚毅、跃跃欲试的儿子,那声“危险”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爹!让我去吧!”
赵匡胤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那是渴望实战证明自己的渴望,“管他什么流寇,正好拿他们试试手!也好给那些克扣咱们的混蛋看看!没他们的好粮好饷,咱一样能打胜仗!”
儿子那充满信心的模样,让赵弘殷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明白,儿子需要这个磨砺的机会,也需要发泄心中积压的愤懑。
“记住,”
赵弘殷最终只是重重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声音低沉严肃:“打仗不是你平日里争勇斗狠!战场凶险,瞬息万变!活着回来!任何时候,活着最重要!明白吗?!”
“明白!”
赵匡胤用力点头,脸上是少年人特有的无畏神采。
赵弘殷看着儿子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脸庞,又看看窗外阴沉的天色,心中却如同压了一块千斤巨石。
他深深叹息一声。乱世之中,人的命运,如同一叶扁舟,根本无力对抗这汹涌的暗流。自己如履薄冰,儿子却一头扎进这血与火的漩涡。前路未卜,凶险重重。那根冰冷的铁棍,终究无法劈开笼罩在他们头顶的重重阴霾。
一股无力感,再次将他紧紧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