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鼓尽,子时已至。
整座紫禁城仿佛一头敛了声息的巨兽,将白日的喧嚣悉数吞入腹中。
乾西五所外,一株上了年岁的老槐,遒劲的枝干在月色下投出狰狞的暗影,宛如鬼爪。一道玄色人影,便如墨汁滴入水中,悄然洇在那最深的一道阴影里,与夜色浑然一l,仿佛本就是从这树干里长出来的。
是当今天子,爱新觉罗·玄烨。
他身后一步之遥,梁九功恨不能将自已偌大的身子骨缩进地缝里,连一丝呼吸都掐在喉咙口,不敢吐出。
夜风如刀,贴着耳廓刮过,带来一丝草木将腐未腐的气味,那是禁宫深处独有的死气。皇帝此来,不为别的,只为亲眼看一看。他要剥去君父的所有温情,撕开臣子的层层伪饰,去看那最根子上的东西。
一扇糊着高丽纸的窗,在暗夜里,像一块被捂温了的暖玉,晕开一点昏黄豆大的烛光。
光晕里,映着两处小小的皮影。
一个端坐如松,一个微微探着身子,凑了过去。
胤祉。
胤禛。
康熙的瞳孔,在黑暗中骤然缩成一个针尖。
白日里在乾清宫,那个畏缩得几乎要把脸埋进胸口的胤禛,此刻竟与胤祉挨得那般近,不见半分生分。
他屏住呼吸,将全副心神都凝聚于双耳。
殿内的对话,被风一丝丝地,从窗缝里偷了出来。
没有孩童的嬉闹,也非学童的背书。
是胤祉在说话。那本该清脆的童音,被刻意压着,字句间却透着一股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老成,听来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论语》里说,‘君子不器’。四弟,你看。”
窗纸上,一道小小的皮影举起一物,纤长如指,是支毛笔。
“笔为器物,可以写锦绣文章,也能当伤人凶器。是人御笔,而非笔御人。这道理,你可明白?”
胤禛的影子动了动,像是在用力地点头。
“所以说,器物是死的,人是活的。朝堂上那些大学士,读的都是一样的圣贤书,拜的都是通一个孔夫子,为何有人青史留名,有人却身败名裂?这并非学问高下之别,而是人心之差。”
那声音顿了顿,仿佛留给听者一个思索的空隙。
“学问是把剑,人心是握剑的手。剑本身无所谓善恶,善恶只在人心,在于持剑之人,想用它来走哪条道。”
话音落下。
四岁的胤祉,竟用四岁的胤禛能听懂的言语,将为君、为臣的根本,拆解得明明白白。
这份见识……这份心性……
康熙搭在老槐树干上的手,指节根根凸起,猛然攥紧。
“喀。”
一声轻微的脆响,在这死寂里显得格外惊心。
那粗糙坚硬的老树皮,竟被他徒手捏出了一道浅浅的裂痕。几根木刺狠狠扎进指缝,那股尖锐的疼,反倒让他脑中翻涌的血气,有了一丝迟滞的清明。
这绝不是一个四岁稚童该有的东西。
绝无可能!
一股寒意,混杂着被愚弄的震怒与对未知的恐惧,从尾椎骨笔直地冲上天灵盖。他是天子,是这盘天下大棋唯一的棋手。他亲手摆布棋局,落子无悔,绝不容许棋盘上,出现一颗自行其是的棋子!
凛冽的杀意,几乎要从眼眶里记溢出来。
他想立刻冲上前,一脚踹开那扇门,用天子的雷霆之威,将这诡异的“兄友弟恭”碾得粉碎,逼问出那张纯良无辜的面孔下,究竟藏着怎样一副肝肠!
脚尖刚一抬起。
两道更细碎的交谈声,如蚊蚋振翅,从夹道的幽深处幽幽传来。
是两个巡夜的小太监。
“……听说了么?永和宫那位,身上又有些发热。”
“可不是嘛,德嫔娘娘急得嘴角都起了燎泡。太医院来来回回地瞧,只说是风寒,可这么个病法,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
胤祚。
康熙的脑海里,倏地跳出六子那张总是带着病容的苍白小脸。
那股即将燎原的雷霆之火,仿佛被一盆更刺骨的冰水当头浇下,瞬间熄灭。皇子孱弱,频频夭折,这于国、于家,都是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一种比被欺瞒更沉重的无力。
他抬起的脚,又悄无声息地落回了原处。
现在冲进去,又能如何?
一场雷霆万钧的质问,只会逼出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
他要的,不是辩解。
他要的是轨迹。
他要亲眼看着这颗已然失控的棋子,下一步,究竟要落向何方。
康熙选择了退。
从一个盛怒的棋手,退为一个窥伺棋局的观棋者。
一个幽灵。
他的视线重新胶着于那扇窗。
窗纸上,胤禛的影子忽然直起身子,像是对刚才那番话豁然开朗。而胤祉的影子,只是平静地挪了挪,递过去一块糕点。
那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仿佛刚才那番振聋发聩的论断,于他而言,不过是“天凉了,多添件衣裳”般的寻常嘱咐。
这份从容,比任何锋利的言辞,都更让康熙背脊发凉。
他无声后退,身形彻底融入黑暗。对着梁九功,在唇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主仆二人,如来时一般,像两个无声的鬼影,循原路退出了乾西五所。
直到远离了那片灯火,梁九功才敢大口喘息,冷汗早已浸透了贴肉的衬领。他小心翼翼地揣摩着帝王那张比夜色更沉的脸,将嗓子压得几乎没了声:“万岁爷,可要奴才……去传谙达们来问话?”
“不必。”
康熙脚步未停,两个冰冷的字从齿缝间挤了出来。
“朕的儿子,朕自已看。”
乾清宫。
殿内明黄的烛火,驱不散帝王身上从深夜里带回来的刺骨寒气。
他没有就寝。
梁九功依旨,在御案上铺开巨大的皇城舆图,那图纸摊开,宛如一头伏于案上的沉睡巨兽。
康熙修长的手指,在图上缓缓滑过。越过了太和殿的巍峨,越过了毓庆宫的辉煌,最终,重重地摁在了图纸不起眼的一角。
那个名为“乾西五所”的小小方块,在他指腹之下,仿佛一簇无声燃烧的诡火。
许久。
他抬起手,对垂首侍立的梁九功下达密令。那声音不带一丝情绪,平淡得像在吩咐一道菜,却让梁九功的心脏骤然停跳。
“从今日起,三阿哥出入何处,见何人,食何物,言何语,读何书……”
康熙的手指在空中顿了顿,指尖冰凉。
“事无巨细,朕要知道。”
他看着梁九功,一字一顿地补充道。
“记住,是‘知道’,不是‘看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