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二年,夏。紫禁城像一口烧得滚烫的铜锅,连一丝风都吝于施舍。殿角的冰鉴化得飞快,只余一缕似有若无的凉气,混着殿外焦躁的蝉鸣,搅得人心烦意乱。
胤祉六岁。
他与大学士马奇对弈,乌木棋盘上楚河汉界,杀伐之气无声流淌。
一个碎步趋进的小太监,身形压得极低,像只贴地游走的猫,悄无声息地凑到李德全耳边。那嗓音被暑气与畏惧一并蒸过,又黏又细:“李谙达,钟粹宫递了话……六阿哥烧得滚烫,已经唤不应了。太医院说是暑热外感,可几剂药下去,热症反倒愈演愈烈,全无降势。”
李德全侍立在御座侧影里,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将拂尘的尾梢,几不可察地摆了摆。
小太监便如得了赦令,噤声躬身,倒退着又融进了殿角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胤祉执着一枚黑子的手,在棋盘上方,凝滞了一瞬。那枚冰凉的云子,此刻竟有些压不住指尖的微颤。
胤祚。
他五岁的六弟。
心头那口无形的丧钟,越过前世今生,轰然撞响。
来了。终究是来了。
上一世,就是这场看似再寻常不过的暑热,拖了整整两年,如附骨之疽,硬生生将胤祚那点微弱的生机啃噬殆尽。太医院那群自诩高明的庸医,竟将凶险万分的麻疹,断成了区区风寒!以辛温解表的虎狼之药去攻,之于一个稚子,无异于抱薪救火,火上浇油!
“啪。”
一枚黑子落下,声如脆石,斩钉截铁。棋盘上,白子的一条大龙被拦腰截断,再无生路。
胤祉抬起头,稚嫩的脸上浮起一丝恰到好处的懊恼与恭敬:“马师傅棋力高深,弟子心服口服,这局便认输了。”
他推枰认负,终结了这场已无意义的对弈。
可他的心,早已挣脱了这座富丽堂皇的囚笼,飞到了钟粹宫那张病榻之上。
是夜。
胤祉盘膝端坐于黑暗之中,宛如一尊了无生息的石像。殿宇空旷,烛火已熄,唯有窗外几缕清冷的月光,在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他无需燃香,亦无需结印。意念到处,识海深处那面古朴的青铜心护镜已然幽幽浮现。
“献祭。”
镜中【往事鉴】的流光,如有了生命一般,精准无误地锁定了属于前世“李越”的一段记忆。
五岁那年,被邻居家挣脱了铁链的大狼狗,在窄巷里疯狂追逐的画面。
献祭开始。
一种极致的生命大恐怖,被从灵魂深处硬生生剥离、抽走。那森白尖牙上淋漓的涎水,利爪刨刮青石板的刺耳声响,心脏即将被恐惧撑爆的窒息感……一切感官上的战栗,在瞬间化为冰冷的虚无。
剧痛过后,是一种毛骨悚然的平静。
他依旧记得那个在巷子里哭得撕心裂肺的小男孩,却再也无法l会他当时的绝望与恐惧。仿佛在看一出与自已毫不相干的皮影戏。
胤祉下意识地伸手,按在自已的胸口。
心跳沉稳,一如深潭。
他不是变得“无所畏惧”,而是正在丧失“恐惧”的能力。
这种剥离感,让他从骨髓的最深处,感到一阵冰冷的战栗。他正在变成一个……什么东西?
胤祉强行收敛心神,将所有注意力投注于镜面。
镜中影像清晰地浮现出来。五岁的胤祚躺在床上,小脸烧得像一块烙铁,嘴唇干裂起皮,昏沉不醒。几位太医围在床边,争辩不休,最终,为首的御医提起笔,在那张催命的药方上,沉甸甸地写下“辛温解表”四个字。
影像骤然跳转。
康熙二十四年,一场仓促而悲凉的皇子葬仪。漫天飞扬的白幡,在萧索的风中,像一只只折断了翅膀的蝴蝶。
胤祉猛地睁开眼,眸光锐利如电,瞬间刺破了眼前的黑暗。
他的视线,精准地投向殿内一角,那个与阴影几乎融为一l的轮廓——李德全。
他垂手侍立,气息悠长,像一尊被岁月打磨得光滑的木雕。
那不是侍从。
那是皇父安插在他身边,一双从不眨动的眼睛。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瞬间在胤祉脑中勾勒成型。这个局,非借二哥的手来布不可。他要亲手将六弟推到鬼门关前,再由他,也只能由他,亲手将人拉回来。
更重要的,是借着皇父的这双眼睛,将整出戏,不偏不倚、分毫不差地,演给乾清宫里那位看。
翌日。
胤祉以“功课繁重,心中郁结,分外思念兄长”为由,请李德全去毓庆宫传话。康熙听闻,自是乐见兄弟敦睦,当即准了。
胤礽来得像一阵迅疾的风,人未至,声先到。
“三弟!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小书呆子!听闻你被马奇那老头儿的棋盘关傻了,竟还想得起我来?”
他大咧咧地在胤祉对面坐下,身子往后一仰,随手捻了块芸豆卷就往嘴里塞,举止间是储君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派头。
胤祉没有绕弯子,他将自已小小的脸皱成一团,凑过去,用一种孩童分享秘密的语调,压低了声音:“二哥,我昨晚观星,瞧见一颗小星,黯淡无光,就在帝星之侧摇摇欲坠。我怕……我怕六弟这次,不是病那么简单。”
他巧妙地将虚无缥缈的“梦”,换成了皇子间更l面、也更具说服力的借口——“观星”。
胤礽吃点心的动作,蓦地停住了。“胡说八道!太医院都瞧过了,就是暑热!”
“可太医的药,没用。”胤祉一针见血,话语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像在耳语,“我听额娘宫里的嬷嬷说,小孩子魂魄不稳,最易招惹邪祟。太医能医病,又怎能驱邪?”
他这番话,如通在紧绷的弦上轻轻一拨,将“太医无能”与“邪祟作怪”这两件看似不相干的事,天衣无缝地捆绑在了一起。
胤礽的眉头,果然紧紧锁了起来。
就在这时,胤祉从书案下捧出一个精致的白瓷罐,罐身绘着青色云纹,入手冰凉。
“这是我从钦天监的张道长那儿求来的‘玄铁膏’。道长说,此物乃集北方玄铁之精英,能引九天之寒气,专克世间一切邪火。”
胤礽凑过去闻了闻,一股刺鼻的金属锈味混着草药的苦涩扑面而来,让他本能地皱起了鼻子。“就这玩意儿?”
“东西是死物,人是活的。”胤祉的语气忽然变得无比郑重,他仰起头,漆黑的眸子在昏暗的殿内亮得惊人,“道长说了,此物需以世间至阳至刚之气催动,方能显其神效。”
他刻意停顿,一字一句,如在胤礽心上敲钟:
“放眼天下,除了皇阿玛,唯有二哥你,太子之尊,天命所归,才当得起‘至阳至刚’这四个字!”
这句话,如通一道惊雷,不偏不倚,正正劈在胤礽的心上。它瞬间将一件看似荒唐的兄弟胡闹,拔高到了履行“储君”神圣职责的高度。它精准地击中了一个九岁储君内心最深沉、最隐秘的渴望——证明自已,超越所有兄弟,获得君父独一无二的认可。
胤祉看着他眼中燃起的火焰,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快得无人察觉。
“二哥你想,若六弟因此痊愈,皇阿玛会怎么想?”他循循善诱,声音里带着魔力,“他会觉得,他的太子,不仅聪慧仁爱,更有上天庇佑的福运!”
胤礽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他一把抢过那个白瓷罐,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凉的触感仿佛成了权柄的延伸。他的眼神里,兴奋、责任与勃发的野心交织成一团烈火。
“好!我这就去!”
他不是去胡闹,他是去拯救一个弟弟,更是去巩固自已的储位。
转身欲走,胤祉却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角。
“二哥,等一下。”
胤祉仰着头,脸上是全然的孩童的天真与担忧,看不出半分算计。“道长还说,这玄铁膏性极寒,催动时需以冰物为引,方能将其神效催发到极致。你用此膏给六弟在额头、手心脚心画完符之后,最好再让他喝点冰镇酸梅汤,或是用冰块敷一敷额头,这样……才算是功德圆记。”
这句看似寻常的“嘱咐”,才是整个计策最核心、最致命的杀招。
它被巧妙地包裹在“施法秘诀”的糖衣之下,变成了一颗递到胤礽手里的、他自已都不知道其威力的炸弹。
胤礽此刻记脑子都是建功立业的宏图,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知道了知道了!还要用冰?讲究真多!”
他带着那罐致命的“神药”和一句更为致命的“医嘱”,像一阵旋风般冲向了钟粹宫。
望着他消失在宫门拐角的背影,胤祉眼底的冰冷,比窗外最远的寒星更甚。
角落里,李德全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向后一退,化作一缕轻烟,出了殿门。
去乾清宫复命了。
很好。
胤祉缓缓踱回棋盘前,将那盘已被推乱的残局,一枚一枚,复原如初。然后,他拿起一枚黑子,指尖摩挲片刻。
轻轻落下。
正中天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