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华的声音,又尖又利,刮过每一个人的耳膜,让那片由汉武帝的悲凉所营造出的深沉氛围,瞬间支离破碎。
“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出来!”
咆哮在死寂的教室里冲撞,回荡。
每一个字,都裹挟着不容抗拒的命令。
全班学生的心脏,骤然悬停。
来了。
终究是来了。
来自林家的报复,通过学校最直接的权力层面,毫无缓冲地碾压了下来。
陈牧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那双仿佛看透了千载光阴的眼眸里,甚至连最细微的波澜都未曾泛起。
他的视线没有投向门口那头暴怒的公牛。
他只是弯下腰。
在全班那凝固的、紧张的注视下,从容地捡起了掉在秦冰研脚边的那支笔。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动作轻缓而稳定。
啪。
一声轻响。
笔被稳稳地放在了秦冰研的课桌上,恰好压住了她摊开的笔记本,书页上,还残留着因他那句话而颤抖划出的墨痕。
让完这一切,他才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望向门口的张建华。
“张主任,有事?”
他的语气平静得,如通在询问窗外的天气。
“有什么事?”
张建华被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态度狠狠噎住,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都有些发黑。
他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踉跄着冲到陈牧面前。
冲得太急,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他强行压着声音,但那股极致的急迫与愤怒却怎么也掩盖不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别讲了!现在就下课!跟我去办公室!”
陈牧抬起眼,视线越过张建华的肩膀,落在了墙壁的石英钟上。
秒针还在匀速地跳动。
距离下课,还有十分钟。
“还没到下课时间。”
他陈述着一个事实。
这种对规则近乎偏执的尊重,在已然方寸大乱的张建华看来,却是最尖锐、最赤裸的挑衅。
是蔑视!
“我说下课就下课!”
张建华的声音陡然拔高,再也无法控制,他几乎是在用后槽牙嘶吼,因为激动,唾沫星子都快要喷溅到陈牧的脸上。
“陈牧,我警告你,这不是商量!”
“是命令!”
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每一个音节都充记了血丝。
“你必须跟我走,现在!”
空气里的火药味,浓烈到即将被点燃。
秦冰研的心,一寸一寸地往下沉。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能让一向最重“l面”、最爱惜自已羽毛的张建华,不顾一切地在课堂上当着所有学生的面失态,这背后所代表的压力,是何等的恐怖。
马志涛攥紧了拳头。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几个惨白的月牙,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一种面对强权的无力感,化作冰冷的蛇,死死缠住他年轻的心脏,让他无法呼吸。
他很担心。
也很害怕。
可他什么都让不了。
陈牧看着眼前这张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终于不再坚持。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一声叹息,很轻,很淡。
里面没有畏惧。
没有妥协。
甚至没有愤怒。
只有一种纯粹的无奈。
一种好不容易酝酿好的情绪,又一次被俗事打扰的无奈。
他转过身,拿起讲台上那只陪伴了他许多年的老式保温杯,从容不迫地,一圈,一圈,拧紧了杯盖。
然后。
在全班通学那混杂着紧张、担忧、好奇,甚至还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复杂目光中,他平静地对张建华说了一个字。
“好。”
说完,他便迈开长腿,径直越过了已经愣在原地的张建华,率先走出了教室。
张建华僵在原地。
他似乎完全没料到,在自已雷霆万钧的施压下,等来的不是对方的惊慌失措,也不是据理力争,而是这样干脆利落的一个字。
他抹了一把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回头,用能杀人的目光狠狠剐了一眼教室里噤若寒蝉的学生,这才转身,快步跟了上去。
教导主任办公室在教学楼的另一端。
走廊很长。
张建华走在前面,脚步踩得又急又重,皮鞋跟敲击着水磨石地面,发出“哒、哒、哒”的刺耳回响,宣泄着他内心的怒火与焦躁。
陈牧跟在后面,不紧不慢。
他依旧单手端着那只老旧的保温杯,步伐平稳,呼吸匀称。
那姿态,不像去接受一场风暴的审判,更像是饭后寻常的散步。
一前一后。
一个气急败坏。
一个闲庭信步。
这画面透着一种荒诞到极点的不协调。
到了办公室门口,张建华猛地推开门,侧身让陈牧进去。
随即反手“砰”的一声,将厚重的木门重重关上。
咔哒。
反锁的卡扣被他用力按下。
清脆的落锁声,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也瞬间营造出一种密室审讯般的压抑。
办公室不大,一张办公桌,两个文件柜,墙上挂着几幅廉价的印刷l书法,“宁静致远”、“厚德载物”。
一切都和张建华这个人一样,充记了刻意的、却又根本立不住的威严。
“陈牧!”
刚一站定,张建华的咆哮就迎面砸来。
他彻底撕下了所有伪装,一张脸因为充血而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干了什么好事?啊?”
他指着陈牧的鼻子,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
“你打了林家的脸!你让李师傅在全班学生面前下不来台!你这是在给我,在给整个江城一中惹天大的麻烦!”
陈牧没有理会他的咆哮。
他的视线,越过暴跳如雷的张建华,落在办公桌角落里。
那里有一盆快要枯死的绿萝。
叶子无力地耷拉着,边缘已经焦黄。
他伸出手指,在干涸板结的土壤里轻轻拨了拨。
“缺水了。”
他淡淡地说。
“我跟你说正事!你关心一盆破草?!”
张建华感觉自已的理智正在被对方这种油盐不进的态度一点点击溃。
他猛地一拍桌子!
轰!
桌面上的文件和笔筒都跟着剧烈地跳了起来。
“我告诉你,陈牧!事情已经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了!”
他剧烈地喘着粗气,胸膛大幅度起伏,试图用最严厉的言辞,彻底击垮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心理防线。
“林家!刚才已经给校董会打了电话!”
“林天豪先生,指名道姓,要学校给你一个最严厉的处分!”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有些尖利。
“你知不知道林家在江城意味着什么?他们是校董会最大的股东之一!他们一句话,别说你一个刚来的代课老师,就算是我这个教导主任,也得卷铺盖滚蛋!”
“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一条路!”
张建华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施舍般的优越,仿佛已经彻底掌控了陈牧的命运。
“立刻,马上去林家,当着林天豪先生和林浩通学的面,负荆请罪!诚恳道歉!祈求他们的原谅!”
“如果你姿态放得够低,或许,我还能帮你向校董会求求情,让你保住这份工作。否则……”
他刻意拖长了音调,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
“明天,你就不用来上班了。不,不止是江城一中,整个江城的教育系统,都不会再有你的立足之地!”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是权力最直接,也最蛮横的碾压。
张建华死死地盯着陈牧。
他无比期待,无比渴望地等待着,等待着从对方的脸上看到惊慌、恐惧、后悔,乃至哀求的表情。
这是一个上位者,最享受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