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二十六年腊月末,建康的雪渐渐化了,秦淮河的冰面裂开细缝,透出底下流动的活水。
与这渐暖的天气不通,尚书省的气氛却一日比一日紧绷——刘义隆将“北伐粮饷”的筹备事宜,压给了尚书左丞徐豁。
徐豁是寒门出身,凭着精于算学的本事一步步升到要职。此人身材瘦小,说话轻声细语,可处理起钱粮事务,却比战场上的将军还要果决。此刻他正伏在案前,对着堆积如山的账册皱眉。
案上摊着两份清单:一份是各州郡上报的存粮数,另一份是檀道济预估的北伐军需——每月需粮三十万石,草料十五万束,甲胄兵器修补费二十万缗,算下来,光是支撑半年战事,就需要掏空国库近三成的储备。
“徐大人,会稽郡的文书到了。”小吏捧着一卷书简进来,脸色有些发白,“太守孔灵符说,郡内士族联名上书,称‘去年遭了蝗灾,百姓口粮尚且不足,实在缴不出额外的北伐粮税’,请朝廷收回成命。”
徐豁接过书简,上面的字迹工整秀丽,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傲慢。他冷笑一声:“会稽是江南富庶之地,孔家更是当地望族,名下良田千顷,怎会缺粮?不过是这些士族们不想出血罢了。”
自刘义隆下旨“清查隐田、均摊北伐粮”后,江南士族的抵触便从未断过。这些世代为官的家族,靠着隐瞒田产、庇佑佃户,少缴了不知多少赋税,如今要他们拿出真金白银支援北伐,自然百般推诿。
“大人,要不……请示陛下,减免会稽的份额?”小吏试探着问。
“减免?”徐豁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陛下说了,‘凡阻挠北伐者,无论士族寒门,一律罢官’。你去告诉孔灵符,三日内若缴不齐粮草,我便亲自带着籍帐文书去会稽,一处处丈量他孔家的田亩!”
小吏吓得一缩脖子,连忙应声退下。徐豁看着他的背影,轻轻揉了揉眉心。他何尝不知,硬顶士族会引来多大的非议?可他更清楚,没有粮草,檀道济的百万大军不过是纸上谈兵。
三日后,会稽的粮草依旧没到,倒是孔灵符的弹劾奏章先递到了含章殿。奏章里说徐豁“苛待士族,扰乱地方”,还列举了几个“被徐豁逼得家破人亡的百姓”的例子,言辞恳切,仿佛真有天大的冤屈。
刘义隆看着奏章,手指在案几上敲了敲。他召来徐豁,将奏章推到他面前:“孔灵符说你在吴郡清田时,拆了百姓的房屋?”
徐豁躬身道:“陛下明鉴!那不是百姓房屋,是吴郡士族顾氏私自搭建的粮仓,用来囤积隐田产出的粮食。臣依法拆除,顾氏便诬告臣‘扰民’。”他从怀中取出一卷地图,展开在案上,“这是臣派人绘制的顾氏田亩图,红线之内是他们在册的土地,蓝线之内是隐田,足足多出三倍!”
刘义隆看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标记,脸色沉了下来。他最恨士族的虚伪——平日里空谈“忠君爱国”,一旦要他们分担责任,便搬出各种借口。
“你让得对。”刘义隆站起身,“传朕的旨意,孔灵符身为太守,包庇士族,阻挠北伐筹备,罚俸一年,降为吴兴郡丞。顾氏隐田充公,户主顾明远削去功名,永不录用。”
徐豁没想到皇帝如此干脆,愣了一下才躬身领旨。
“但你也要记住,”刘义隆的语气缓和了些,“清田征粮,目的是备战,不是要逼反士族。江南是我朝根基,若他们真的联合起来闹事,北伐便成了空谈。”他想了想,补充道,“你可以告诉各州郡,凡主动缴清粮草的士族,朝廷可记其功劳,战后优先任用其子弟为官。”
恩威并施,这是刘义隆惯用的手段。徐豁心领神会,退下后立刻调整策略——一方面继续严查顽抗的大族,另一方面对主动配合的士族许以好处。果然,没过几日,吴郡、吴兴等地的粮草便陆续运抵建康,堆在朱雀航畔的粮仓里,像一座座小山。
可会稽的孔家依旧不为所动。孔灵符虽被降职,但其家族势力盘根错节,暗中联络了其他几个士族,扬言“若朝廷再相逼,便闭境自守”。
这日,徐豁正在府衙核对着新到的粮草清单,忽然收到一封密信,是他安插在会稽的人送来的。信上说,孔家正在与北魏的探子接触,承诺“若魏军南下,愿为内应”,条件是必须“保住孔家在江南的地位”。
徐豁看完信,后背沁出一层冷汗。他立刻带着密信赶往含章殿,却在殿外被徐爰拦住。
“徐大人,陛下正在与檀将军议事,吩咐了不见外臣。”
“此事紧急,关乎北伐成败!”徐豁急声道。
恰在此时,殿门打开,檀道济走了出来,看见徐豁手里的密信,眉头一挑:“出了什么事?”
徐豁将密信递给他,檀道济看完,脸色骤变,立刻转身回殿禀报。片刻后,徐爰出来传旨:“陛下召徐大人进殿。”
含章殿内,刘义隆正对着河南地形图沉思,见徐豁进来,指了指案上的密信:“孔家勾结北魏,你怎么看?”
“臣请立刻出兵会稽,诛杀孔氏一族,以儆效尤!”徐豁咬牙道。
刘义隆却摇了摇头:“不可。眼下粮草尚未备足,若动兵会稽,必引发江南动荡,正中北魏下怀。”他拿起密信,在烛火上点燃,看着纸灰飘落,“这封信,就当没见过。”
徐豁愣住了:“陛下?”
“孔家想跳,就让他们跳。”刘义隆的声音冷得像冰,“等北伐开始,他们若敢异动,朕再新账旧账一起算。现在,你要让的,是尽快把粮草备齐,不能让前线的将士等米下锅。”
檀道济在一旁躬身道:“陛下英明。江南士族虽有怨言,但大多心向大宋,孔家只是少数跳梁小丑。只要我军在河南打几个胜仗,这些杂音自然会消失。”
徐豁这才明白,皇帝不是退让,是在隐忍,用暂时的妥协换取备战的时间。他躬身道:“臣明白了,定不辱使命。”
走出含章殿时,夕阳正斜照在朱雀航上,粮船上的士兵正在搬运麻袋,吆喝声此起彼伏。徐豁望着那一片忙碌的景象,心里却沉甸甸的——他知道,这场经济备战,不仅是与粮草的赛跑,更是与隐藏在暗处的敌人的较量。
而会稽的孔府里,孔灵符正对着一封来自平城的密信冷笑。信上,北魏的使者承诺,只要孔家能拖住宋军的后腿,待魏军南下,便封他为“江南王”。
“刘义隆想北伐?”孔灵符将密信凑到烛火边,“他也不看看,这江南的土地,到底谁说了算。”
火苗舔上信纸,将那些见不得光的承诺烧成灰烬,却烧不掉即将到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