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二十六年腊月廿三,平城的寒风比建康更烈,卷着沙尘抽打在宫城的鸱吻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的庆功宴已持续了三日,紫极殿内,牛羊肉的膻气混着马奶酒的醇香,在鲜卑贵族的喧哗声中弥漫。
拓跋焘斜倚在铺着虎皮的御座上,鎏金酒盏里的琥珀色酒液随着他的笑声晃动。这位年近四十的帝王,身材魁梧如鲜卑山地上的熊罴,左眼眉骨上一道狰狞的伤疤,是年轻时与柔然人厮杀留下的印记。
三天前,他亲率铁骑踏破柔然王庭,斩首三万余,筑京观而还。缴获的牛羊驼马能从平城排到阴山,此刻正被他当作筹码,赏给那些脱了头盔、露出油亮发髻的鲜卑将领。
“贺赖真!”拓跋焘扬声喊道,目光落在阶下一个络腮胡将领身上,“你率五千骑追斩柔然可汗之弟,功最大!朕赏你奴婢百口,河西牧场一处!”
贺赖真猛地跪倒,额头撞得地砖邦邦响:“臣谢陛下!将来愿为陛下踏平江南,饮马长江!”
“好!”拓跋焘大笑,将酒盏往案上一墩,“等开春,朕就亲率大军南下,让刘义隆那南蛮子知道,我大魏的铁骑,不仅能驰骋漠北,更能踏碎建康的朱雀航!”
殿内一片轰然叫好,鲜卑贵族们纷纷举杯,呼喝声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唯有站在文官队列末尾的崔浩,眉头微蹙,端着酒盏的手指有些僵硬。
崔浩是汉人,却深得拓跋焘信任,官至司徒,总领朝政。他穿着鲜卑式的窄袖长袍,却仍带着汉儒特有的清瘦。此刻听着记殿的狂言,他放下酒盏,缓步出列,躬身道:“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拓跋焘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崔司徒但说无妨。”
“柔然虽败,但其主力未灭,可汗吴提早已遁入漠北,若我军南下,他必趁机反扑,断我后路。”崔浩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喧哗,“更重要的是,刘宋刘义隆经营江南近三十年,号称‘元嘉之治’,府库充盈,且其近年屡次在江淮之间练兵、演练,恐其早已觊觎河南之地。如今我主力大军北上,河南之地空虚,正是其北伐的良机,陛下不可不防。”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得殿内瞬间安静。贺赖真率先反驳:“崔司徒过虑了!南蛮子向来怯弱,当年刘裕虽能打仗,可他的子孙早已成了温室里的花朵!去年我率军巡边,见那些世家宋军士兵连马都骑不稳,何足惧哉?”
“就是!”另一位鲜卑贵族接口道,“汉人只会吟诗作赋,拿起刀枪还不如娘们儿!陛下若要南下,臣愿带五千骑,直取彭城!”
崔浩脸色微白,却仍坚持道:“诸位将军此言差矣。刘宋有檀道济、沈庆之等名将,皆久经沙场。且河南地方以前本就是汉地,当地士族心向南朝,若宋军来攻,恐会有内应。”
“崔司徒莫不是还念着你那汉家故土?”一个阴冷的声音响起,是宗室拓跋丕,“我大魏入主中原也已数十年,河南百姓早是我魏民,何来‘心向南朝’之说?依我看,司徒是老糊涂了吧!”
这话带着浓浓的敌意和不信任,拓跋焘的脸色沉了下来。他素来信任崔浩的谋略,但鲜卑贵族与汉臣的矛盾由来已久,此刻听着记殿的质疑,他看向崔浩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审视。
“够了。”拓跋焘摆摆手,“崔司徒的谨慎,朕知道了。但我大魏铁骑所向披靡,岂会怕南蛮子的偷袭?传旨,令河南诸卫戍区加强戒备,若有宋军异动,立刻回报。”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至于南下之事,开春再议。眼下,先把明堂修好——朕要让天下人看看,我大魏不仅能打仗,更能文治!承继华夏正统!”
修建明堂是崔浩力主的,效仿汉制,以彰显北魏的正统地位。此刻拓跋焘提起此事,崔浩却丝毫没有欣慰,只觉得心口发沉。他知道,皇帝虽表面纳谏,实则已被胜利冲昏头脑,根本没把刘宋放在眼里。
宴席散后,崔浩独自走出紫极殿,寒风灌进他的袍袖,冻得他打了个寒颤。平城的夜空格外清澈,北斗七星亮得刺眼,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刀。他想起十年前,自已力劝拓跋焘征夏、伐燕,奠定了北魏的霸业,可如今,面对南朝的威胁,他的话却成了“杞人忧天”。
“司徒大人。”身后传来脚步声,是他的门生高允。
崔浩回头,见高允手里拿着一卷密报,脸色凝重:“怎么了?”
“刚收到的消息,”高允压低声音,“宋军在彭城、广陵一带集结粮草,檀道济已从京口返回建康,种种迹象看起来,似有异动。”
崔浩的心猛地一沉,捏紧了拳头:“我就知道……立刻把消息呈给陛下!”
高允却迟疑道:“陛下刚宴罢,又被宗室围着称颂功德,此刻送去,恐怕……”
崔浩望着宫墙深处那片依旧亮着灯火的宫殿,那里正传来鲜卑贵族的宴饮欢歌。他沉默片刻,叹了口气:“罢了。你先把消息压下,明日早朝再奏。”
可他心里清楚,这一夜的拖延,或许就会让河南的防线,出现一道致命的裂痕。
与此通时,平城的另一处宫苑,太子拓跋晃正听着属官的回报。属官说,崔浩在宴上力谏防宋,反被鲜卑贵族嘲讽。拓跋晃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穿着素色锦袍,面容比拓跋焘更显文弱,眼底却藏着与年龄不符的阴狠与深沉。
“知道了。”他挥挥手,“盯紧崔浩和那些汉臣,若他们再敢非议朝政,就往父皇耳边多吹吹风。”
属官退下后,拓跋晃走到窗前,望着紫极殿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他与父皇的矛盾早已公开——父皇崇信鲜卑旧俗,而他自已却亲近汉臣,渴望推行汉化。若是南朝真的打来……或许,这正是他千载难逢的机会。
夜风穿过宫苑,卷起地上的残雪,像一场无声的预兆。平城的繁华与喧嚣之下,暗流正悄然涌动,而千里之外的建康,那道北伐的诏令,已在刘义隆的案头,等待着盖下玉玺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