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二十六年腊月十三,太极殿的朝会比往日多了几分凝重。百官按品级列班,锦袍与绯衣在晨光里织成一片肃穆的色块,谁都能察觉到御座上那位天子的目光,比殿外的寒日更灼人。
刘义隆昨夜几乎未眠。案头堆着秘书省连夜送来的卷宗:北魏近年来的赋税记录、河南驻军的布防详情图、甚至还有几份关于拓跋焘性格的密报——说他“勇则勇矣,性多疑,常因小过诛杀大臣”。此刻他抚着御座的鎏金扶手,目光扫过阶下群臣,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撞进每个人的耳中:
“近日柔然犯魏北境,拓跋焘举全国之兵往击,河南空虚。朕意……乘此良机,复我河南故地。诸卿有何高见?”
话音未落,阶下已有骚动。几位须发斑白的老臣下意识地对视,眼神里藏着忧虑。最先出列的是御史中丞何承天,他捧着笏板,躬身时腰脊挺得笔直:
“陛下三思!”何承天的声音带着文人特有的恳切,“自元嘉七年、二十三年两次北伐失利,我朝损兵折将,府库尚未完全充盈。如今百姓初安,若再起干戈,恐生民怨。况且北魏虽北击柔然,其主力未损,若我军深入,拓跋焘回师救援,我军将陷入重围,苻坚淝水之败,殷鉴不远啊!”
他提到“两次北伐失利”,殿内顿时静了几分。元嘉七年,那个时侯北伐兵败,黄河以南得而复失;元嘉二十三年,檀道济孤军深入,虽有小胜却难支全局。这两道伤疤,刻在宋廷君臣的心上。
“何中丞此言差矣!”一声洪亮的反驳打破沉默,右将军檀道济缓步出列。他已年过六旬,战袍下的肩膀仍如当年般宽阔,只是鬓发全白,唯有那双眼睛,在苍老的面庞上亮得惊人。“苻坚败于骄纵,我朝则不通!拓跋焘倾巢北出,其河南驻军不过三万,且多是老弱,此乃天赐良机!若等他平定柔然,回师南下,我朝再无北伐之力!”
檀道济向前半步,声音陡然提高:“臣在河南边境戍边十余年,深知当地百姓心向汉家。前年臣路过碻磝,见白发老妪对着南方叩拜,哭问‘王师何时来’——难道陛下要让这些百姓,永远在鲜卑人的铁蹄下苟活?”
他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静水,不少武将出身的官员纷纷颔首。虎贲中郎将柳元景按剑而出:“檀将军所言极是!末将愿率本部兵马为先锋,直取滑台!”
“柳将军稍安。”何承天转向刘义隆,语气更急,“檀将军久在军中,未免只见兵戈不见民生。如今江南春耕在即,若征调民夫、粮草,误了农时,来年饥荒必至。届时内忧外患,我朝危矣!”
“民生?”一个粗哑的声音从武将班列中响起,沈庆之提着裲裆甲的下摆大步出列。他出身寒门,靠战功累迁至中护军步兵校尉,脸上一道从眉骨延伸到下颌的刀疤,让他的笑容带着几分悍气:“何中丞只知江南春耕,可知河南百姓每年要向魏人缴纳三成粮食?可知鲜卑贵族强抢汉人女子为奴?若能复我疆土,让百姓归我王化,一时辛劳,何足挂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面露不屑的世家子弟,冷笑道:“况且,我朝最大的问题,不是缺粮,是缺敢战之将!去年我在彭城练兵,见士族子弟当队主,竟连弓都拉不开,却靠着门殿内,刘义隆正对着舆图,用朱笔在“滑台”二字周围画了个圈。圈外,淮河的支流像一条条银线,缠绕着江南的繁华;圈内,河南的土地在地图上泛着陈旧的黄,像一块等待被擦拭的金印。
“徐爰,”他忽然说,“去把王玄谟、垣护之的卷宗找来。朕倒要看看,沈庆之推荐的人,到底有几分斤两。”
香炉里的龙涎香还在燃,烟气漫过舆图上的黄河,仿佛化作了千军万马的影子,在殿内无声地奔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