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路边梧桐树掉下的第一片新叶,沾着的绒毛》
李娟蹲在巷口系鞋带时,那片叶子正打着旋儿往下飘。
青灰色的水泥地上,刚被洒水车浇过的水洼还没干,倒映着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她抬头时,绒毛先蹭到鼻尖——不是柳絮那种轻飘飘的痒,是带着点涩的、像婴儿胎发似的软,混着树皮潮湿的土腥气。叶子落在她鞋尖,嫩得能掐出绿水,边缘卷着圈银白的绒毛,像谁用毛笔尖蘸了白颜料,轻轻扫过叶缘。
“丫头,捡它干啥?”
张奶奶的藤椅就摆在树底下,椅背上搭着刚晒暖的蓝布衫,领口别着根银簪,是去年孙女给买的生日礼物。李娟捏着叶子转了半圈,绒毛粘在指尖,像沾了层细盐:“张奶奶你看,这叶子上的毛,摸起来跟我家猫刚洗完澡的肚皮似的。”
张奶奶笑出记脸皱纹,伸手接过去。她的指关节肿得像老树根,去年冬天冻疮留下的红痕还没褪,指尖触到绒毛时,叶子轻轻抖了抖。“这是法国梧桐的‘芽鳞毛’,”她忽然说,声音里带着点少见的认真,“刚长出来的新叶都裹着这个,保着水分,等太阳晒够了,绒毛自已就掉了。”
李娟愣了愣。张奶奶在这巷口住了五十年,每天搬藤椅出来晒太阳,话不多,最多问一句“今天风大不大”。她从没听过老人说这些,像忽然从旧棉袄里摸出颗糖。
“您咋知道的?”
张奶奶没立刻答,把叶子举到太阳底下。绒毛被晒得透亮,能看见叶片中间淡绿色的叶脉,像撒了把碎玻璃。“以前跟你爷爷学的。”她指腹蹭过叶尖,那里的绒毛最密,“他年轻时在园林处干活,专管这些树。每年春天第一片新叶掉下来,他都捡回去,夹在我的针线本里。”
李娟想起张爷爷——前年冬天走的,出殡那天张奶奶没哭,只是把藤椅搬到楼道里,说“风大,他怕吹”。
“您针线本里现在还有吗?”
张奶奶摇摇头,又点点头。她慢慢起身,藤椅腿在地上磨出“吱呀”声,比平时慢了半拍。“回家给你找。”老人的蓝布衫后襟沾着点白,是刚才晒的棉絮,走两步,袖口扫过墙根的野草,惊起只灰扑扑的小飞虫。
李娟跟着她上二楼。楼道里堆着各家的杂物,三楼王婶的童车、四楼老周的废报纸,唯有张奶奶家门口干干净净,墙钉上挂着串干艾草,是去年端午的,颜色褪成了浅黄。开门时,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三圈才开,一股淡淡的樟脑味混着阳光的味道涌出来——像打开了个装着旧时光的木匣子。
屋里的陈设跟李娟小时侯来拜年时一样:墙上挂着张爷爷穿中山装的黑白照片,案几上的搪瓷缸印着“劳动模范”,旁边压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是用红铅笔写的“3月12日,第一片梧桐叶”。
张奶奶从五斗柜最下面的抽屉里翻出个蓝布包,解开三层绳结,露出本牛皮纸封面的本子。纸页边缘卷得像波浪,第一页就夹着片枯叶,褐黄色,边缘的绒毛早就没了,只剩叶脉像镂空的蛛网。“这是1978年的,”老人指着枯叶旁的铅笔字,“那天你爷爷值夜班,凌晨回来捡的,说‘叶子掉在咱们窗台上,跟等着我似的’。”
李娟凑近看,字迹歪歪扭扭,末尾画了个小太阳。往后翻,每年都有一片叶:1985年的带着点虫洞,1992年的被雨水泡得发皱,2010年的夹着根白头发——张奶奶说,是她梳头时掉进去的,爷爷没摘,说“这样咱俩就都在里面了”。
最后一页空着,停在2022年。
“去年忘了捡。”张奶奶摩挲着空白处,声音轻得像羽毛,“他走后,我总觉得……捡了也没人看了。”
李娟忽然想起今早出门时,看见张奶奶的藤椅旁多了个小竹篮,里面铺着块蓝格子布,当时没在意。她现在忽然明白了什么,抓起桌上那片新叶就往楼下跑,张奶奶在后面喊“慢点”,声音里带着点慌,又有点亮。
回到树底下,李娟把叶子放进竹篮,用布轻轻裹好。“张奶奶,”她朝楼梯口喊,“今年的叶子,我帮您记着!明年我还来捡,后年也来,等您走不动了,我就捡了给您送上去!”
张奶奶扶着栏杆下来,银簪在阳光下闪了闪。她没说话,只是把竹篮往藤椅边挪了挪,刚好在阳光能晒到的地方。风过时,树上又掉下来几片新叶,有片落在竹篮里,绒毛沾在蓝格子布上,像撒了把星星。
下午李娟下班回来,看见竹篮里多了个小本子,是张奶奶用硬纸壳让的,封面画着棵歪歪扭扭的梧桐树。第一页贴着她早上捡的那片叶,旁边是张奶奶的字,比张爷爷的工整,写着“2025年3月15日,李娟捡的”。
树底下,张奶奶正教隔壁的小男孩认绒毛。“这是树的‘小棉袄’,”她说着,捏起片叶子让男孩摸,“你看,太阳一晒,它就知道,该让叶子长大了。”男孩咯咯地笑,伸手去够树上的枝桠,绒毛飞起来,粘在他的鼻尖上,像颗会动的小雪花。
李娟站在原地,忽然闻到空气里有股甜丝丝的味——不是花香,是阳光晒透树叶的味道,混着张奶奶身上艾草的淡香,还有男孩刚吃完的橘子糖味。她想起张奶奶说的“芽鳞毛”,原来这些细细软软的东西,不只是保护叶子,还藏着人跟人的牵挂,像绒毛粘在叶上那样,轻轻巧巧,却扯不断。
晚风起来时,张奶奶收起竹篮,往家走。李娟看见她的蓝布衫后襟,不知何时沾了片梧桐叶的绒毛,在暮色里,白得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