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秀兰把羽绒服往晾衣绳上搭时,竹制晾衣杆“吱呀”一声弯了弯。三月的阳光斜斜切过阳台护栏,在米白色的鸭绒面上洇出一片暖黄,袖口那圈磨得发亮的螺纹边,被风一吹,像只刚睡醒的猫爪,轻轻晃了晃。
“妈,这衣服早该扔了!袖口都起球了。”女儿林晓在客厅里喊,声音裹着吹风机的嗡鸣。周秀兰没回头,手指捻了捻袖口的毛球——那是去年冬天晓晓带男友回家时,袖口蹭在火锅边燎的小焦痕,当时晓晓心疼得直跺脚,她却偷偷用小剪刀一点点修得平整。
“再晒晒还能穿。”她对着阳光举起袖子,绒毛在光里簌簌动,像攥着一把碎星星。这是晓晓工作后买的第一件大牌羽绒服,当时小姑娘捧着吊牌给她看:“妈你看,90白鸭绒,最轻的那种!”她记得那天晓晓试穿时,袖口扫过餐桌,带倒了她刚泡的枸杞茶,两人手忙脚乱擦桌子的样子,比羽绒服的蓬松更暖。
风从楼道窗户钻进来,卷着楼下早点摊的油条香。周秀兰忽然发现晾衣绳另一头的袜子掉了,弯腰去捡时,后腰的旧伤隐隐发疼——那是晓晓小时侯发烧,她抱着孩子往医院跑,在结冰的台阶上摔的。当时怀里的小丫头滚烫,她顾不上疼,现在倒成了阴雨天的“天气预报”。
“您又蹲地上琢磨啥呢?”晓晓顶着半干的头发出来,看见母亲正对着羽绒服袖口发呆。周秀兰直起身,指腹蹭过袖口内侧的标签:“你看这针脚,当时店员说,好羽绒都用这种‘锁绒针’,每厘米13针,防钻绒的。”晓晓凑过去看,果然有排细密得像睫毛的针脚,针孔里还卡着根没抖干净的白鸭绒,在光里亮得像根银丝。
“您比质检还严。”晓晓笑,伸手去够羽绒服想翻个面,袖口却“啪嗒”掉出个东西——是颗裹着绒絮的纽扣,宝蓝色,上面的漆掉了一小块,露出底下的银色金属。
周秀兰的眼睛亮了。这是去年晓晓公司年会丢的纽扣,当时小姑娘急得哭,说礼服配这颗纽扣才好看。她没吭声,趁晓晓上班,把羽绒服翻来覆去摸了三遍,终于在袖口夹层里摸到硬物,拆了三针才取出来,又找修鞋摊的老张用胶水粘好漆皮。本想等晓晓生日时给她个惊喜,倒忘了藏在哪儿了。
“妈!”晓晓捏着纽扣,声音突然发颤。周秀兰这才发现女儿眼眶红了——去年年会前夜,她其实看见母亲戴着老花镜,在台灯下缝补什么,当时只当是补袜子,没多想。
风又起,羽绒服的下摆鼓起来,像只展翅的白鸟。周秀兰忽然想起晓晓五岁时,穿她改小的棉袄,袖口总沾着糖葫芦的糖渣,她一边骂“小馋猫”,一边用温水一点点擦。现在的小姑娘长大了,穿上千块的羽绒服,却还是会在袖口藏着她不知道的小秘密——比如上次团建,袖口沾的草汁印;比如跟通事吵架,攥紧拳头捏出的褶皱。
“其实……”晓晓忽然开口,把纽扣塞进母亲手里,“我上周辞职了,想自已开个手作工作室,让那种带刺绣的羽绒服。”周秀兰的手顿了顿,没像往常那样追问“铁饭碗不好吗”,反而摸了摸羽绒服的面料:“这布面挺适合绣花的,你小时侯绣的手帕,针脚比这锁绒针还密。”
晓晓愣住了。她以为母亲会反对,却忘了母亲最懂她——就像懂这件羽绒服的每一处细节:领口磨松的松紧带,是因为她总爱把下巴埋进去;口袋内侧的污渍,是冬天揣暖手宝烫的;就连袖口那圈起球的螺纹,也是她反复撸袖子擦键盘磨的。
“要我说,”周秀兰把纽扣按回袖口的扣眼,轻轻扣上,“你那工作室,得加个‘修旧’业务。”她指了指羽绒服后腰的地方,那里有块不显眼的补丁,“去年你出差,我在洗衣店取衣服,发现这儿划了个口子,找老张用通色线补的,你愣是没看出来。”
晓晓伸手去摸,果然摸到块比周围略硬的布面,针脚歪歪扭扭,却比机器缝的更扎实。她忽然想起昨晚加班晚归,看见母亲房间的灯亮着,门缝里漏出穿线的“嘶嘶”声——原来不是在缝袜子。
阳光爬到母女俩的肩头,暖得像刚晒透的棉被。晓晓突然抱住母亲,羽绒服的蓬松把两人裹成个圆滚滚的球,袖口的绒毛蹭在周秀兰的脸颊上,软得像晓晓小时侯的胎发。
“妈,您知道吗?白鸭绒要在零下15度的环境里清洗,才能保持蓬松度。”晓晓的声音闷在羽绒服里,“我查过资料了,以后我的工作室,每件衣服都附一张‘养护卡’,写着怎么晒、怎么洗,就像您给我的这张‘生活说明书’。”
周秀兰没说话,只是拍了拍女儿的背。风把楼下的吆喝声送上来:“新鲜草莓——15块两斤——”她想起晓晓小时侯爱吃草莓,总把汁蹭在袖口,现在的小姑娘大概不爱吃了,但她知道,有些东西比草莓更甜——比如袖口藏着的纽扣,比如补丁里的线,比如此刻母女俩相拥时,羽绒服里簌簌作响的、会呼吸的阳光。
晾衣杆又“吱呀”响了一声,这次却像在笑。米白色的羽绒服在风里轻轻晃,袖口的螺纹边舒展开,托着一小捧金闪闪的阳光,像托着一整个春天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