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人间烟火百科乐 > 第10章 《杂货店老板搬出来的凉席,在地上摊开的褶皱》

巷子西头的老陈杂货铺,门框上的“陈记”木牌褪成了浅褐色,像被晒了三十年的竹席。入春第九场雨刚过,老陈蹲在门槛上数竹筐里的搪瓷碗,指腹敲过碗沿,“叮叮”声混着屋檐滴下的水响——他总说,雨停第三天,就得把冬藏的凉席请出来“见光”,这是他爹传下的规矩,“竹篾得趁春阳醒透了,夏天躺上去才不发闷”。
铺子后间堆着三卷凉席,最上面那卷用蓝布罩着,布角绣着半朵褪色的荷花。老陈搬它时,后腰“咔”地响了一声,他哎哟着直起身,看见布罩底下露出的竹篾泛着黄,像老太太没染黑的白发。这卷是“头席”,竹篾最细,是他刚接手铺子那年,巷口竹匠老李亲手编的,篾条削得薄如蝉翼,铺在地上能透过篾缝看见砖缝里的青苔。
“陈叔,又晒席子啦?”隔壁裁缝铺的晓梅探出头,手里还捏着半截没剪完的棉布。她的缝纫机“咔嗒”声从早响到晚,老陈总说那声音像“给日子踩针脚”。
“就你眼尖。”老陈直了直腰,把凉席扛到铺子前的空地上。春日的阳光刚过正午,晒得青石板发烫,他蹲下来解绳子,手指在绳结上转了三圈才松开——这是竹匠老李教的“防松结”,说竹席怕潮,绳结得比姑娘的红头绳还紧。蓝布罩滑落在地,露出的凉席卷像条蜷着的老蛇,竹篾间卡着去年没清干净的梧桐絮,白花花的,被风一吹,飘到晓梅的缝纫机上。
摊开凉席的瞬间,竹篾发出“吱呀”的呻吟,像老骨头舒展时的声响。三卷凉席在地上铺成三道长条,头席最宽,边缘的竹篾微微翘起,像镶了圈波浪边;中间那卷是给街坊们寄放的“共享席”,竹篾上留着深浅不一的印子——圆的是小孩的口水渍,长的是老人的拐杖头磨的,还有几处对称的浅坑,老陈认得,是对门张奶奶总把脚架在席边的结果。
“百科说,竹席得顺着竹篾纹路晒,不然容易裂。”晓梅凑过来,指着头席上的篾条,“你看这黄篾在外、青篾在内,老李伯编的时侯特意分了阴阳面,黄篾吸光,青篾保凉,夏天躺上去才一半热一半凉,舒服着呢。”她说话时,指尖划过一道浅褐色的裂纹,那是前年暴雨天,老陈没来得及收席子,被水泡胀后裂的,后来他用竹丝细细补过,现在摸上去,像摸着一道浅浅的疤。
老陈没接话,正用篾刀挑着席子褶皱里的灰。头席的褶皱最深,像被人揉过的纸,展开时能看见竹篾交错的菱形格子,每个格子里都藏着细碎的故事:有块篾条缺了个角,是五年前邻居家的狗叼着骨头跑过,爪子勾的;还有处竹篾泛着油光,是老陈自已夏天总在那儿搁茶壶,茶渍浸的。他挑出一片干枯的紫藤花瓣,忽然“咦”了一声——花瓣底下,压着个指甲盖大的竹刻,是个歪歪扭扭的“梅”字。
“这不是……”晓梅的脸倏地红了。那年她刚上高中,偷偷喜欢隔壁班的男生,男生送了她一串紫藤花,她没处藏,就塞在了凉席褶皱里。后来男生转学,她哭了好几晚,老陈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她来买橡皮时,多给了块水果糖。现在想来,这“梅”字定是老陈趁她不在时刻的,竹刻边缘还留着没磨平的毛刺,像他藏不住的关心。
风忽然大了些,中间那卷共享席被吹得掀起一角,露出底下压着的旧报纸。老陈伸手去按,却发现报纸上印着十年前的天气预报,角落有个小小的钢笔字:“今日晴,适合晒席。”字迹娟秀,是他过世的老伴写的。每年晒席子,老伴总爱把当天的报纸垫在席下,说“让日子也跟着透透气”。去年整理遗物时,他翻出一沓这样的报纸,日期从春到夏,每张都记着“晒席”“收席”“补席”,像本写记烟火的日记。
“陈叔,我帮你扯扯边角?”晓梅的声音有点发颤,伸手按住共享席的另一头。两人一左一右拽着席子,竹篾在拉力下发出“嗡嗡”的轻响,像谁在低声哼歌。阳光透过篾缝落在地上,拼出细碎的光斑,晓梅的影子和老陈的影子交叠在光斑里,像幅被剪碎的水墨画。
忽然,共享席的褶皱里滚出个东西,“咚”地撞在老陈的布鞋上。是颗玻璃弹珠,蓝底带白纹,像片凝固的星空。“这是小虎的!”老陈捡起来,弹珠上还沾着点竹屑,“那小子去年夏天在这儿打滚,弄丢了弹珠,哭着说‘席子吞了我的星星’。”他把弹珠揣进兜里,“等他放学来买冰棍,给他个惊喜。”
晓梅忍不住笑了,缝纫机的“咔嗒”声不知何时停了,巷子里只剩下风吹过梧桐叶的“沙沙”声,和老陈用抹布擦席子的“擦擦”声。头席的竹篾渐渐被晒得发烫,散发出淡淡的竹香,混着晓梅裁缝铺飘来的棉布味,像杯刚沏好的春茶,清清爽爽的。
日头偏西时,老陈开始收席子。他先卷共享席,卷到一半停住了——席子中间的褶皱里,躺着只七星瓢虫,红底黑点的背甲在阳光下亮闪闪的,正顺着竹篾的纹路慢慢爬。“这小家伙也来沾沾光。”老陈笑着放慢动作,等瓢虫爬到席边,才轻轻一吹,看着它飞进晓梅门前的月季花丛。
收头席时,他特意把蓝布罩反过来罩——里面的布面上,老伴绣的荷花虽褪色了,却还能看出针脚的走向。老陈的手指抚过荷花的花瓣,忽然想起年轻时,老伴总说:“凉席的褶皱就像日子,看着乱,摊开了都是暖烘烘的回忆。”
暮色漫进巷子时,三卷凉席又变回了屋檐下的三个长筒。老陈锁铺子门时,晓梅举着个布包跑过来:“陈叔,给你缝了个新布罩,用的剩布料,你看这花色配不配?”布包打开,是块蓝底印着小雏菊的棉布,阳光的余晖落在布上,雏菊像活了过来,在风里轻轻晃。
老陈接过布罩,指尖触到棉布的软,又摸到里面藏着的硬——是晓梅偷偷缝进去的竹炭包,怕凉席受潮。他没说话,只是把布罩往头席上一套,蓝底雏菊配着泛黄的竹篾,竟有种说不出的和谐。
“明天还来晒?”晓梅问。
“来,”老陈点头,后腰的旧伤好像不疼了,“小虎的弹珠还没还呢,再说,这新布罩也得让太阳认认门。”
巷口的路灯亮了,把老陈的影子拉得很长,和凉席的影子叠在一起,像段没讲完的故事。风过时,头席的竹篾在布罩里轻轻响,像在说:明天的太阳,定会把褶皱里的故事,晒得更暖、更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