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辞在相府的回廊里站了整整两个时辰。
天色从鱼肚白亮到日上三竿,竹影在青石板上挪了半尺,巷口那点摇晃的星火终究没等来归人。周景去接应时,只带回了谢临渊那柄染了泥的软剑。
“大人……可能暂时脱身了。”周景的声音发哑,捧着剑的手在抖,“那些黑衣人是二皇子的人,属下追了三条街,还是让他们跑了。”
沈砚辞没接话,目光落在那柄剑上。剑鞘是普通的鲨鱼皮,却被摩挲得光滑发亮,想来是日日带在身边的。他忽然想起昨日谢临渊推他出门时的眼神,桀骜里藏着点说不清的东西,像赌徒押上最后筹码时的决绝。
“书呢?”他问,声音干得像被风吹过的纸。
“按大人吩咐,已妥善收好,残页上的字迹需要仔细辨认。”周景顿了顿,“公子,您……”
“备笔墨。”沈砚辞转身往听雨轩走,步伐比往日沉了些,“我要再抄一遍《史记》。”
可铺开宣纸,蘸了浓墨,笔尖悬在纸上却落不下去。眼前总晃过巷子里的剑光,谢临渊染血的袖子,还有那句“活下去,才能查真相”。他忽然觉得可笑——自已竟在担心那个将他囚于府中的人?
正怔忡着,院外传来轻微的响动。不是周景的脚步声,轻得像猫,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滞涩。沈砚辞猛地抬头,只见谢临渊扶着廊柱站在门口,玄色披风上沾了草屑,左臂的伤口用布条草草裹着,血却已浸透了大半,脸色白得像纸。
“你倒是比我想的……更有耐心。”谢临渊笑了笑,牵扯到嘴角的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沈砚辞霍然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线。他几步冲过去,拽住谢临渊没受伤的右臂,指尖触到对方冰凉的皮肤时,才惊觉自已在发抖。
“谁让你就这么回来的?”他低吼,声音里的惊怒连自已都吓了一跳,“周景呢?太医呢?”
“周景去引开尾巴了。”谢临渊被他拽得踉跄了下,倒也没挣开,“太医……动静太大,二皇子还在盯着相府,不能打草惊蛇。”他低头看了眼沈砚辞紧绷的侧脸,忽然道,“怎么,怕我死了,没人给你父亲翻案?”
沈砚辞猛地松开手,指尖却像沾了火,烫得发麻。他转身去翻箱倒柜,将自已前几日风寒时剩下的伤药找出来,摔在桌上:“自已处理。”
谢临渊挑了挑眉,竟真的坐在凳上,慢条斯理地解布条。伤口很深,皮肉翻卷着,看得沈砚辞眼尾发紧。他别过脸,却听见谢临渊闷哼了一声,像是处理伤口时动了牵扯。
“笨手笨脚。”沈砚辞终是没忍住,走过去夺过他手里的金疮药,“别动。”
他的动作不算轻柔,甚至带着点泄愤似的用力,可指尖落在伤口边缘时,却不自觉放轻了力道。谢临渊的手臂很烫,像在发低烧,呼吸也有些不稳,却始终没再出声,只垂眸看着他。
烛火落在沈砚辞的发顶,给他细软的发丝镀了层金边。谢临渊忽然发现,这贵公子虽落魄了,指尖却依旧好看,骨节分明,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此刻沾了药膏,倒添了几分烟火气。
“残页……”沈砚辞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周景说要辨认字迹。”
“嗯,是当年你父亲与边关将领的私信,提到了军粮掺沙的事。”谢临渊的声音有些发飘,“二皇子怕我查到他头上,才急于灭口。”
沈砚辞的手一顿。军粮掺沙是三年前的大案,当时父亲因“失察”被降职,原来背后还有隐情?他抬眼,正对上谢临渊的目光,那双总是藏着算计的眼睛此刻蒙上了层水汽,倒显得坦诚了些。
“你早就知道?”
“猜到一点,缺实证。”谢临渊笑了笑,“现在有了。”
药膏涂完,沈砚辞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好,动作已熟练了许多。他收拾药瓶时,听见谢临渊低声道:“昨日……多谢。”
沈砚辞的背僵了僵,没回头:“我只是不想刚找到线索,就断了。”
谢临渊没再说话。过了片刻,沈砚辞听见身后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回头一看,竟见谢临渊靠在椅背上睡着了,眉头却依旧皱着,像是在让什么不安稳的梦。
窗外的竹影又挪了寸许,阳光透过叶隙落在谢临渊脸上,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沈砚辞忽然发现,这位权倾朝野的首辅,原来也会有这样毫无防备的时刻。
他取了件薄毯,轻轻盖在谢临渊身上。指尖擦过对方微凉的耳垂时,谢临渊忽然动了动,喃喃道:“别信……任何人……”
沈砚辞缩回手,站在原地看了很久。
或许谢临渊说得对,这世上没什么可信的。可当一个人肯将生死压在你身上时,那点算计里,是不是也该掺了些别的?
他低头看了看自已沾了药膏的指尖,忽然觉得,这相府的日子,好像不止有冰冷的试探。
至少此刻,竹影婆娑,烛火安宁,那个算计了他无数次的人,正在他的屋檐下,睡得并不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