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辞踏进谢府时,雨恰好停了。
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将巷外的泥泞与狼狈彻底隔绝。穿堂风带着庭院里的桂花香掠过,拂过他湿冷的袍角,却驱不散骨子里的寒意。
引路的老仆脚步轻缓,穿过抄手游廊时,沈砚辞瞥见廊下挂着的鸟笼——一只羽毛油亮的白玉鸟正歪头啄着食罐,眼神却透着几分无精打采的呆滞。
“沈公子暂且先住这间‘听雨轩’,”老仆推开一扇雕花木门,“首辅说,公子若有缺的物件,尽管吩咐下人备着。”
房间收拾得干净,一桌一椅皆透着雅致,只是临窗的书案上空空如也,连半张纸、一方砚都没有。沈砚辞指尖划过冰凉的案面,心头冷笑——这位谢首辅倒是直白,既请他来“抄书”,偏又先断了他提笔的可能。
暮色渐沉时,有人送来一套月白锦袍,料子是上好的杭绸,针脚细密,分明是新让的。沈砚辞盯着那袍子看了半晌,终是褪下了身上那件带泥的旧衣。
刚换好衣袍,门外便传来脚步声。谢临渊披着件墨色披风,手里拿着一卷书,笑意温和地立在门口:“看来这尺寸还算合身。”
沈砚辞垂眸:“谢大人费心了。”
“举手之劳。”谢临渊走进来,将书卷放在空案上,“听闻沈公子少年时便以一手簪花小楷闻名,正好,这卷《论语》缺个抄本,就劳烦公子了。”
他话音刚落,便有下人端来笔墨纸砚,一一在案上摆好。松烟墨的香气漫开来,沈砚辞却觉得那砚台黑得像深不见底的潭。
“怎么,不愿?”谢临渊的目光落在他紧绷的肩膀,语气里带了点漫不经心的试探。
沈砚辞拿起狼毫,笔尖在砚台里轻轻一蘸:“不敢。”
墨汁落在宣纸上,晕开第一个工整的“学”字时,谢临渊忽然开口:“听说令尊最喜‘克已复礼’四字?”
笔尖猛地一顿,一滴浓墨溅在纸上,像个突兀的污点。沈砚辞抬眼,撞进谢临渊含笑的眼底——那笑意里藏着的,分明是明知故问的打量。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涩意,继续落笔:“大人说笑了,家父已沦为阶下囚,谈何喜好。”
谢临渊没再说话,只是倚在窗边,静静看着他写字。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看不出是审视,还是别的什么。
沈砚辞握着笔的手渐渐发酸,每一个字都写得格外用力。他知道,这不仅仅是抄书。这位权臣是在看,看他沈砚辞究竟能忍到几时,看一只折了翼的鸟,还能不能重新飞起来。
夜渐深,宣纸上的字迹渐渐铺记半张纸。谢临渊终于站直身子,指尖轻轻点了点纸面:“字是好字,只是……太急了。”
沈砚辞没抬头。
“早些歇息吧。”谢临渊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下,“对了,府里的规矩不多,只是有一条——不该问的,别问;不该去的地方,别去。”
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里重归寂静。沈砚辞盯着那句“克已复礼”,忽然将笔狠狠掷在案上。墨汁溅上他干净的袍角,像一滴洗不掉的血。
他知道,这相府的日子,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