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剧组的“临时堡垒”藏在影视城一个相对清净的角落,几间板房打通后,墙面被巨大的人物关系网和分集大纲覆盖,空气里常年交织着油墨、咖啡和纸张发酵的独特气味。几张长条桌拼接占据大半空间,上面剧本堆积如山,文件夹五颜六色贴满标签,打印机和电脑低声嗡鸣。与片场尘土喧嚣的热闹截然不同,这里弥漫着一种无声却滚烫的脑力激荡。
曲阳阳的新地盘就在林编旁边的小角落里。荧光绿马甲换成了素色衬衫和利落的长裤,鼻梁上架着那副标志性的黑框眼镜,整个人沉静干练。
“阳阳,”林编的声音像连珠炮,头也不抬地递过来一张爬满龙飞凤舞字迹的纸,“导儿刚提的,15集朝堂辩论修改重点,红标标注核心点,打印十份,下午会议人手一份。”——得,翻译导演天书+提炼中心思想+排版打印一条龙服务。
“明白,林老师。”曲阳阳利落接过,指尖已在键盘上翻飞。她眼镜片后目光专注锐利,将“大臣甲台词要加强攻击性”、“贤妃此处反应需更隐忍克制”等关键要求迅速捕捉,精准地染红在电子稿上。工作完成得又快又漂亮,打印、分发,一气呵成。
“阳阳,帮个忙,这几场手写改动稿录进电脑,改得有点密。”另一位编剧张老师推过来几页纸,字迹狂放不羁。
“好的张老师。”曲阳阳毫无二话,沉浸式投入录入工程。那些鬼画符般的字迹和复杂的修改符号被她一一驯服。她的脑子也没闲着,高速运转分析着:“这一句加得妙,把暗藏的不满直接点破了!”“这里删减好,节奏瞬间就利落了!”
“阳阳,快!查查‘东海鲛绡’在史书里到底怎么写,用途是啥?别搞出笑话来!”林编的声音又急火火地响起。
“收到!”曲阳阳化身资料达人,切换页面,手指在键盘上跳舞,迅速锁定古籍数据库和学术资源。她贪婪地汲取着一切养分:从如何让虚构细节经得起推敲,到理解为什么某场戏必须用长镜头调度,再到偷师演员们拿着新剧本琢磨角色时的提问技巧……每一点都让她在编剧的海洋里又沉潜深了一点。
林编偶尔瞥见她的灵光一闪:“嗯,这个切入点不错,把矛盾撕开了。”
“节奏感保持住这里。”
这些只言片语的点拨对曲阳阳如同金玉良言。她也会在忙碌间隙,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的观察:“张老师,您看忠仆这句‘是,少爷’是不是带点犹豫更符合他之前的铺垫?”“这个地方转场好像缺个物件线索?比如说掉个腰牌?”
她的小建议总是基于严密的逻辑和细致的观察,虽然还带着新手的青涩,却常能点亮一束光,让老鸟们都忍不住多看这个新助理一眼。
强度?坐得腰酸背痛眼睛发涩是日常。但曲阳阳甘之如饴。能离创作的心跳如此之近,每分每秒都让她兴奋。
午饭时分,平价食堂依旧是人声鼎沸的战场。曲阳阳端着餐盘,目光像自带导航,精准定位在靠窗角落。
易祺一个人坐着,餐盘里是寡淡的两素一饭。但他显然心思在别处。阳光勾勒出他安静的侧影,只见他眉头微蹙,对着空气极小声、却抑扬顿挫地反复念叨着:“遵命…遵命……遵命?”
每一次语调都在变——从机械麻木到带着屈辱的隐忍再到冰冷的服从。他太投入,曲阳阳都走到对面坐下了,他才恍然抬头。
“呀!”易祺明显吓了一跳,手里的筷子都差点飞出去,眼神里还残留着未散尽的角色纠结,“阳…阳阳?收工了?”
“噗,”曲阳阳被他那副受惊小动物般的样子逗乐,“还没呢,是您老‘遵命’快入魔了吧?下午有重要戏份?”
易祺有点不好意思地抓了下头发,耳尖泛起一丝浅红:“嗯……就一句词儿,但总觉得情绪差点什么。试了几种,感觉‘心不甘情不愿但不得不从’可能比较贴?”
一聊到角色,他眼里的光立刻亮起来,语速也快了。
曲阳阳一边扒拉着餐盘里的饭,一边分享编剧组的“战况”:“……今天差点兵荒马乱,导儿临时要把贤妃那场情感重头戏提前,林编脸都绿了!我们几个人紧急开会捋人物线,疯狂调结构……”
易祺听得全神贯注,手里的饭都忘了嚼:“那最后成了吗?”
“暂时是糊弄……啊不是,是圆满解决了!加了点小铺垫,砍了点枝节,逻辑总算勉强自洽。”
曲阳阳说着,筷子一顿——青菜上沾着几粒她深恶痛绝的葱花。她下意识地皱眉,正要费力挑走。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快了她一步。
易祺极其自然地伸长筷子,极其顺手地把她餐盘里那片沾满“绿点点”的青菜扒拉到自己盘里空着的角落,然后顺手把自己盘里一块品相完好、光溜溜的青菜夹起,轻轻放到她盘边。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演练过千万遍,全程甚至都没抬眼看她。
曲阳阳:“……”
易祺做完这一切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一僵,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脑袋“嗡”的一下,肉眼可见地从耳朵根一路红到了脖子!像只瞬间被煮熟的虾子。他猛地低下头,恨不得把脸埋进饭碗里,筷子尴尬地戳着饭粒,整个人都凝固了。
曲阳阳看着他红得滴血的耳廓和僵硬的后颈,那点突如其来的诧异瞬间被巨大的暖流和一点隐秘的甜意覆盖。她嘴角忍不住高高扬起,压着笑:“哎?我的青菜是长腿跑你那去了?”
易祺头埋得更低了,声音闷闷地从饭碗上方传来,带着无地自容的羞窘:“……它、它迷路了!我就帮忙带过来……不客气……”语无伦次得自己都绝望了。
曲阳阳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又赶紧忍住,怕他臊得钻进地缝。“是是是,迷路的好,迷路得好。谢啦,青菜侠!”她故意拖长了“青”字。
易祺闷着头,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弯起一个微小又尴尬的弧度。耳朵更红了。
第二天收工时,曲阳阳眼尖地发现易祺拍完一场需要多次摔倒的打戏后,扶着右肩下场的动作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停顿,眉心也飞快地蹙了一下。雨戏埋下的种子、尸体戏的煎熬、数不清的小碰撞……这个认真得有点傻气的家伙,怕是浑身小零件都在抗议了。
下班后,她脚下一转,去了影视城门口的药房。第二天午餐,曲阳阳端着盘子晃到老地方,易祺还没到。她放下餐盘,目光在食堂环视一周。
好巧不巧,一眼就看见易祺在离打菜窗口还有几步远的地方,正低着头,一脸茫然加焦虑地浑身上下摸索,裤子口袋、上衣口袋,连装剧本的旧布包都翻开了——又在找他那个永远“离家出走”的手机!
曲阳阳摇摇头,嘴角勾起笑意。
等易祺终于“人机合一”,端着简单的饭菜回来落座时,一眼就看到了自己饭盒旁边那个熟悉的蓝白色小盒子——一盒活血化瘀的膏药。
他微微一怔,猛地抬头望向对面的曲阳阳。
曲阳阳此刻正笑盈盈地看着他,眼神明亮,带着点“逮到你了吧”的小得意。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筷子指了指他的餐盘,又扬了扬下巴,仿佛在说:“吃饭!记得用!”
眼神清澈坦荡。
易祺张了张嘴,一句“谢谢”卡在喉咙里,最终没说出来。但他看着曲阳阳那明亮透彻的笑眼,原本因肩伤带来的一丝烦躁,连同刚才找不到手机的郁闷,像被阳光融化的薄冰,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一股暖烘烘的气流从心口涌遍全身,又轻快又踏实。
他默默拿起那盒膏药,妥帖地收进怀里。饭好像也没那么素了。
他舀起一勺饭送进嘴里,一边嚼一边看向对面正低头认真剥虾壳,今天难得的加餐的曲阳阳,想了想,忽然开口,语气带着点熟悉的、思考角色时的认真劲儿:“阳阳,上午那场戏……我突然想到,将军摔杯子那下,如果手先用力攥紧再摔,是不是更能表现他那种被压抑住的怒意?镜头可能扫不到细节,但人物状态会不一样……”
曲阳阳抬起头,毫不意外他会琢磨这个,笑着接口:“听起来不错!手部动作能传递很多潜台词。回头可以跟执行导说说细节……”
两个“卷王”的午餐研讨交流会,再次在弥漫着饭菜香和人声的背景音中,悠然展开。没有惊天动地的故事,只有扎根于专业土壤里的讨论和分享,还有那些在彼此忙碌缝隙中,无声扎根、悄然滋长的点滴温暖。像两株在坚硬土壤里冒头的草芽,在各自的领域奋力生长,偶尔触碰一下叶片,交换一点支撑彼此向阳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