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静默的灯塔
氧气倒计时：00:03:59
冰冷腥咸的海水顺着破损的头盔缝隙不断渗入，混合着汗水与血腥味，刺激着鼻腔黏膜。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着裹满砂砾的火焰，肺部在灼痛中艰难地扩张。腰间那层薄如蝉翼的密封凝胶在海水压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冰冷的液体如同细针，持续不断地刺入撕裂的伤口，带来一种令人几近崩溃的、缓慢的凌迟感。左臂的麻木感已蔓延至肩膀，每一次试图支撑身体都会引来触电般的剧痛。
陆泽背靠着冰冷刺骨的金属墙壁，剧烈地喘息着。头盔面罩上布满水雾与蛛网般的裂痕，视野扭曲而模糊。他抬起还能勉强活动的右手，用尽力气擦了一把面罩内壁，试图看清前方。
通道向下倾斜，如同通往某种远古巨兽的消化腔。布满管线和断裂导线的墙壁上，那些早已干涸发黑的喷射状污迹，在夜视模式下呈现出令人不安的轮廓。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混合着浓重的铁锈、陈年润滑油脂腐败的酸臭以及一种奇怪的、类似高频电流烧灼绝缘皮后的刺鼻臭氧味。死寂。绝对的、压迫灵魂的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氧气循环系统尖锐的嘶鸣，以及海水从豁口方向传来的沉闷涌动声，在这封闭的金属棺椁中回荡。
唯有通道转角深处，那一点橘黄色的光芒，以一种微弱却异常稳定的频率闪烁着。它微弱得像即将熄灭的烛火，却又是这片粘稠黑暗中唯一真实的存在，一种冰冷的、非生命的锚点。
【警告！腰部密封层完整性：38%！海水渗漏速率加快！体温流失加速！】
【氧气剩余：03分12秒！消耗速率异常升高（损伤及低温影响）！】
【毒素累积：神经抑制效果已达临界阈值（肢体协调性下降35%，痛觉传导异常）】
【检测到低频能量场波动加剧……源头接近……空间曲率出现瞬时畸变……读数不稳定！】
珊瑚的警报如同丧钟，冰冷地敲打在陆泽濒临熄灭的意识上。
“灯塔……”陆泽在意识中艰难地咀嚼着这个词，牙齿因寒冷和剧痛而格格作响，“那光是……什么？”他必须知道那微光背后是什么，哪怕只是看一眼。那是支撑他爬到这里唯一的理由。
“能量特征……解析中……”珊瑚的声音带着高速运算的嗡鸣，甚至能听出一丝困惑，“与堡垒外壳合金存在关联……能量核心残余？可能性37%……但输出波形……异常纯净……稳定得……不像自然衰变或故障……更像……一种设定好的……信号？”
信号？在这种地方？向谁发送？陆泽心头掠过一丝荒谬的寒意。他强撑着墙壁，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左半边身体，一步一步，向着那橘黄色的光挪去。沉重的潜水靴在倾斜湿滑、覆盖着油污和不明粘液的金属地板上拖行，发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每一步，都像是在对抗整个深渊的重量。
转过通道尽头那个冰冷的金属弯角。
视野豁然……开阔？不，是陷入一种更加庞大、更加压抑的金属坟墓之中。
这是一个巨大的、半球形的金属腔体！空间的顶部和大部分弧形墙壁都隐没在深邃的黑暗里，只有中央区域被那橘黄色的光源勉强照亮。巨大的、扭曲断裂的金属梁柱像史前巨兽的肋骨般交错裸露，断裂的电缆从高处垂落，如同巨大的黑色藤蔓。地面上散落着难以辨认的、被严重腐蚀的金属碎片和设备残骸，厚厚的灰尘与油污混合，形成了一层粘腻的毯子。
空间的中心，就是那光源所在。
一座孤零零的、布满蚀痕的金属操作台（或者说控制基座），如同沉船残骸中倔强挺立的墓碑。操作台呈梯形，表面覆盖着厚重的防爆玻璃面板，但大部分早已布满蛛网般的裂纹或被某种暴力砸得粉碎，露出下面早已烧毁、碳化的复杂晶体阵列和线路板骨架。
而点亮这片死寂空间的，正是操作台顶部一根孤零零竖起的金属短柱顶端，镶嵌着的一颗拳头大小的、透明晶体。晶体内部，一团微小却无比纯粹、如同凝固火焰般的橘黄色光核，正以恒定的、如同星辰呼吸般的节奏，稳定地闪烁着。
正是这光，穿透了废墟，指引了他。
这光芒本身并不温暖，反而带着一种冰冷的、非物质的奇异质感。它静谧地燃烧着，无视了时间的侵蚀和空间的死寂。
【检测到核心能量源！】珊瑚的声音带着强烈的波动，“就是它！能量特征稳定输出！来源……晶体本身？未知结构！无法解析！但……就是它在吸引……”
珊瑚的话音未落，陆泽贴身存放的那枚冰冷碎片——来自“门”的基石残骸——毫无征兆地猛烈震动起来！一股微弱却清晰的、几乎带着“渴望”的脉动，透过潜水服直抵陆泽的皮肤！
与此同时，那操作台顶端晶体内部的橘黄光核，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它的闪烁频率骤然加快！光芒瞬间变得明亮了几分，如同被唤醒的灵魂！
嗡——
一声极其低沉、仿佛来自虚空深处的嗡鸣，瞬间席卷了整个金属腔体！空气似乎都随之凝固、震动！
【警报！空间曲率畸变峰值！引力读数异常！稳定性——】
珊瑚的警告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狂暴打断！
“吼——！！！”
一声饱含无尽暴怒、痛苦与某种疯狂渴望的恐怖嘶吼，如同实质的音波巨炮，猛地从金属堡垒豁口的方向轰了进来！整个金属腔体剧烈震颤！穹顶的灰尘和碎屑如同瀑布般簌簌落下！
深渊泰坦蝎尾兽！它竟然在不断挖掘坍塌入口！巨大的撞击声和岩石撕裂声紧随嘶吼传来！那点橘黄色的光芒，如同最强烈的诱饵，让它彻底疯狂！豁口处浑浊的海水剧烈翻腾，巨大的兽爪阴影在微弱的光线下扭曲晃动！
更致命的是，豁口外，那些粘稠的“幽影之潮”再次涌动！似乎堡垒入口处那微弱光芒的屏障随着蝎尾兽的冲击和空间畸变而动摇！几道更加凝练、如同黑色液态金属般的伪足，猛地从豁口涌入通道，沿着陆泽来时的路径，毒蛇般朝着中央操作台的方向无声而迅疾地蔓延而来！它们所过之处，地面覆盖的油污和灰尘迅速变黑、下沉！
前后夹击！最后的时间被压缩殆尽！
陆泽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视线因缺氧和剧痛而阵阵发黑！他死死盯着操作台顶端那闪烁的橘黄晶体，又感受到怀中基石碎片那愈发强烈的、共鸣般的震动！
“珊瑚！”陆泽在意识中发出濒死的嘶吼，“能量共鸣！利用它！给我争取时间！或者……毁掉它！”
他必须做点什么！否则立刻就会被撕碎！
“正在尝试……强行解析晶体能量结构……尝试逆向干扰……”珊瑚的声音因高速超载运算而变得断断续续，如同短路的电流，“碎片……共鸣是关键……需要……接触点！”
接触点？！
陆泽的目光猛地扫过狼藉的金属地面。一块边缘相对锋利、大小趁手的扭曲金属板映入眼帘！就在他脚下！
没有犹豫的时间！
他用尽全身力气，弯腰，右手抓住那块冰冷沉重的金属板！腰间的伤口在动作中被狠狠撕扯，密封层发出濒临崩溃的撕裂声！一股温热的液体（是血还是海水？）猛地涌出，浸透了腰间的潜水服内衬！
砰！哐当！
他拖着金属板，跌跌撞撞扑到那布满裂纹的操作台前！将金属板尖锐的一角，狠狠地抵在操作台侧面一处裸露的、布满烧蚀痕迹的复杂接口阵列上！那里，密集的线缆和晶格结构暴露在外！
“珊瑚！接驳！引导能量！”陆泽怒吼，右手死死顶住金属板，用身体的重压将其固定！左手则不顾一切地探入怀中，抓住那枚疯狂震动的基石碎片，猛地抽出，狠狠按在了冰冷的金属板面上！
就在他左手抽出碎片的瞬间！
嗡——！！！
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来自宇宙原点的古老悸动，以碎片为中心猛地爆发开来！橘黄晶体仿佛受到最强烈的刺激，内部光核瞬间炽亮如超新星爆发！刺目的橘黄光芒瞬间吞噬了陆泽的视线！
【物理接驳成功！能量流逆向注入！碎片……正在成为……不稳定谐振腔！】珊瑚的尖叫在爆炸般的光亮中扭曲！
“呃啊啊——！”
陆泽感觉自己的左手连同半条胳膊瞬间失去了知觉！一股狂暴的、冰冷的、却又带着撕裂一切束缚的恐怖能量，如同洪流般从碎片中爆发，沿着金属板，疯狂灌入操作台下早已沉寂的能源回路！
滋滋滋——轰！！！
操作台内部爆发出一连串剧烈的电火花！烧焦的气味浓烈刺鼻！金属板瞬间变得滚烫！陆泽右手手套发出焦糊味！
几乎在能量爆发的同时！
“吼嗷——！！！”
金属堡垒豁口方向，传来蝎尾兽一声前所未有的、掺杂着极端痛苦和狂乱的惨嚎！仿佛那道橘黄光芒瞬间变成了灼烧它灵魂的烈焰！
而通道中蔓延而来的幽影伪足，猛地一滞！那粘稠的黑暗表面剧烈地波动、翻滚，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死水，前进的速度瞬间减缓，甚至出现了细微的退缩迹象！那道纯净的橘黄光芒仿佛对它们构成了某种天然的排斥！
成功了？！短暂干扰？！
然而，这狂暴的能量冲击代价是惨重的！
陆泽感觉一股逆血猛地涌上喉咙！腰间的剧痛被一股更加强烈的、源自左臂的毁灭性撕裂感彻底淹没！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爆开了！
【警告！空间畸变失控！引力异常！堡垒结构——】
【警告！未知能量反噬！左臂神经丛严重受损！】
【警告！腰部密封层……失……效……】
【氧气剩余：00:01:17……错误……系统……紊乱……】
珊瑚的警报声被一片刺耳的电流噪音淹没！头盔内部的指示灯疯狂乱闪，视野中的全息界面剧烈抖动，随即熄灭了大半！只剩下氧气倒计时那猩红的、不断跳跃的数字如同最后的诅咒：
00:00:59……00:00:58……00:00:57……
冰冷的、带着浓重腥味的海水，如同无数钢针，毫无阻碍地、彻底地从腰部破裂处疯狂涌入！瞬间灌满了潜水服内层！刺骨的寒意和可怕的压迫感瞬间攫住了他的胸腔！视野骤然被一片猩红和黑暗交替侵袭！
就在意识即将被冰冷和剧痛彻底撕碎的边缘——
嗡……嗡嗡……
一种极其微弱、却截然不同于能量爆发蜂鸣的、规律的电子脉冲声，断断续续地从操作台深处响起。
紧接着，一个破碎、沙哑、失真严重到极点，却带着某种冰冷机械质感的合成音，如同从地狱的尘埃中艰难浮现，断断续续地钻入陆泽的听觉系统：
“【…核心…重…启…尝试…失败…】”
“【…能…源…共…振…识…别…】”
“【…访…客…编…号…‘零’…门…钥…匙…碎片…持有者…】”
“【…警…告…‘潮水’…边界…失效…倒计时…】”
“【…坐标…灯塔…沉没…样本…存活…关键…数据…上传…路…径……】”
破碎的词语如同冰锥，刺入陆泽混沌的意识。灯塔？沉没？样本？钥匙碎片？路径？！
然而，他甚至连思考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了。海水灌满了头盔，肺部如同被水泥填塞，每一次抽搐都吸不进一丝空气。腰间的伤口在冰冷海水中麻木，反而感觉不到痛了，只剩下一种正在迅速流逝的、沉重的疲惫感。
氧气倒计时猩红的数字，在彻底熄灭的头盔视野深处，跳跃着最后的舞步：
00:00:03……00:00:02……00:00:01……
00:00:00。
【氧气耗尽。】
冰冷的系统提示，是他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前，最后接收到的信息。
在彻底失去知觉的最后一瞬，他似乎感觉到，那只死死按在滚烫金属板和冰冷碎片上的左手，被某个微小的、尖锐的、如同昆虫口器般的东西，轻轻地、冰冷地刺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