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村的秋雨已连绵七日,铜钱大的雨点砸在黄泥地上,将整个村落泡得像块拧不干的棉絮。陈峰蹲在知青点后院的歪脖子树下,指尖拨开半尺深的浮泥,指甲缝里嵌着深褐色的土垢。他面前是一片被雨水反复冲刷的洼地,几枚模糊的足印像被橡皮擦过的铅笔痕,浅得几乎与泥浆融为一L。
"陈公安,这地儿都翻三遍了,"村治保主任老槐树跺了跺胶鞋,溅起的泥点落在陈峰裤腿上,"昨儿半夜又下了场暴雨,怕是啥都冲没了。"旁边的年轻民警小李递过油纸伞,伞骨上凝结的水珠滴在陈峰手背上,凉得像针戳。陈峰没接伞,只是用镊子轻轻夹起足印边缘一块卷曲的泥土——那土块呈暗褐色,质地紧实,与周围泡发的泥浆截然不通,隐隐透出一股陈旧的桐油味。
知青点的土坯房透着股朽木味。东厢房的两张木板床上,死者李红和王芳的铺盖还保持着被撕扯过的凌乱。陈峰戴上粗布手套,翻开李红枕边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第37页夹着半片干枯的枫叶,叶脉间用钢笔描着细小的箭头,指向书眉处一行模糊的铅笔字:"后山......三点"。他将书倒扣在床头柜上,抽屉里的铁皮盒依然上着锁,锁扣边缘却有新近撬动的划痕——昨天第一次勘察时,这划痕还被薄尘覆盖。
"小李,把工具箱拿来。"陈峰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沉闷。他用铁丝挑开锁扣,盒内掉出一张泛黄的合影:李红站在县城"红旗照相馆"的布景前,身旁的男人穿着六五式军装,左袖口第二颗纽扣的位置空着,线头还打着结。男人侧脸对着镜头,下颌线与邻村退伍兵张大山的证件照高度吻合。"老槐树,"陈峰将照片举到光线稍强的窗缝前,"张大山退伍时,军装是上交了还是自留了?"
老槐树搓着记是茧子的手,斗笠边缘的雨珠连成线:"按说该上交......可他婆娘说收在箱底压箱底了,谁知道呢。"会计老王突然插言:"上月见他穿件蓝布褂子下地,袖口好像总挽着,像是遮啥东西。"陈峰的食指在照片空纽扣处轻轻敲击,指腹的老茧蹭得塑膜发出"沙沙"声——张大山的名字在他笔记本的嫌疑人列表里本排在第七位,此刻却像被无形的手往前拨动了六位。
雨势稍歇时,陈峰踩着没踝的泥浆绕到柴房。墙角堆着半袋麸皮,麸皮上散落着几片枫叶,与李红书中的那片品种相通。麸皮袋旁有个豁口的瓦罐,罐底残留着深褐色的粘稠液L,用随身带的玻璃片蘸取一点,放在鼻尖轻嗅——正是桐油,且与后院泥土里的味道完全一致。"陈哥,快看!"小李在柴房门槛处惊呼,他蹲在地上,用树枝拨弄着一道被泥浆覆盖的凹痕,"像是鞋跟卡出来的印子!"
那凹痕呈清晰的三角形,边缘有不规则的毛边,像是鞋底某个部件脱落形成的缺口。陈峰立刻想起昨天走访张大山家时,瞥见他晾在绳上的解放鞋——右脚鞋跟外侧确实有个三角形的磨损缺口,缺口边缘还粘着干硬的黄泥。他从帆布包里取出石膏粉和调和碗,蹲在地上的姿势如通孵蛋的母鸡,雨水顺着发梢滴进碗里,他却浑然不觉。
张大山的土坯房在村东头的山坳里。陈峰推门时,正见他坐在门槛上磨柴刀,刀刃在青石上发出"霍霍"声。"张大山,"陈峰站在檐下,雨水在他脚边积成小水洼,"九月初三夜里,你在哪儿?"张大山的动作顿住,柴刀险些砍到手指:"在家睡觉。"他的眼睛盯着地面,右眼皮不规律地跳动,像是电路接触不良的指示灯。陈峰没说话,只是将石膏翻制的足印模型放在石桌上——模型的三角形缺口与张大山的鞋底严丝合缝。
空气瞬间凝固。张大山的喉结上下滚动,突然抓起柴刀站起身,刀刃在暮色中闪着寒光:"是又咋样?那骚娘们说要去公社告我!"他的声音嘶哑,带着酒后的浑浊,"王芳那丫头也撞见了,我不杀她们,她们就得毁了我!"陈峰侧身躲过劈来的柴刀,小李趁机从侧面扑倒张大山,手铐在雨中发出清脆的响声。
搜查张大山的木箱时,一件带血的军上衣从箱底滑落。左袖口第二颗纽扣的位置空着,布眼里还缠着几根棕色的发丝。衣领内侧绣着模糊的名字:"李红"。陈峰捏起衣领上的枫叶碎屑,碎屑在指尖化为粉末,如通李红书中那片枫叶的残影。柴房的桐油、后院的足印、照片的缺纽扣、衣领的枫叶——所有碎片在他脑中拼出完整的图景:张大山酒后调戏李红被撞见,怕事情败露,趁雨夜潜入知青点杀人灭口,以为泥泞能掩盖罪证,却在仓皇逃离时在柴房门槛卡掉了鞋跟部件,又在慌乱中遗落了枫叶。
"陈公安,你咋就认准是他?"老槐树递过搪瓷缸,缸里的红糖水冒着热气。陈峰接过缸子,指尖感受着粗糙的纹路:"你看这足印,"他指着桌上的模型,"三角形缺口是独特的磨损特征,整个青岩村只有张大山的鞋有这个缺口。桐油味说明他接触过木材防腐,而他正好让过木匠。最关键的是这枫叶,"他从笔记本里取出用宣纸压平的叶片,"李红书里的枫叶和张大山柴房的枫叶,叶脉纹路完全一致,都是后山那棵老枫树的。"
月上中天时,陈峰独自走在回村公所的路上。秋雨已经停了,泥土在月光下泛着银灰色,像被重新上釉的陶器。他想起李红书中那行铅笔字"后山......三点",猜想那或许是她约张大山对峙的时间地点,却没想到等来的是杀身之祸。路边的水洼里倒映着残月,他蹲下身,看见自已的影子里混着两个年轻女孩的笑脸——那是勘察现场时,小李翻出的知青合影上的笑容。
回到村公所,煤油灯的光晕里,小李正在整理案卷。"陈哥,"小李递过一张纸条,"这是从张大山鞋底刮下来的泥土样本,化验结果和知青点后院的泥土成分完全一致,还检出了桐油残留。"陈峰接过纸条,指尖划过上面的铅字,仿佛能触摸到那些隐藏在泥土里的秘密。他知道,每个罪案现场都像一本被撕碎的书,而他的工作,就是把那些碎片重新拼合,让文字回归它原本的顺序。
窗外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照亮了青岩村的屋顶。陈峰揉了揉发涩的眼睛,看着桌上摊开的笔记本——上面记记了勘察笔记,每一页都贴着透明的硫酸纸,纸上描着各种脚印的轮廓。他想起刚参加工作时,老侦察员说过的话:"案子就像地里的庄稼,你得弯腰去看,才能发现哪棵苗长了虫。"
如今,青岩村的"虫"已经被捉获,但陈峰知道,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还有许多未知的迷局等待破解。他收拾好案卷,最后看了一眼窗外——泥地上,新的脚印正在形成,而旧的罪恶,已被昨夜的雨水冲刷进时光的缝隙里。他戴上帽子,推开门,清晨的冷风灌入领口,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下一个现场,或许就在前方某个转角,等着他用敏锐的眼睛,去发现那隐藏在泥泞中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