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村的晨雾像浸透煤烟的棉絮,裹着冻土消融的腥气渗进知青点的木窗缝。陈峰蹲在老槐树虬结的根系旁,指尖拨开覆盖在树皮上的苔藓,露出一片暗红褐色的污渍。树干离地三尺处的皲裂里,半枚模糊的指纹若隐若现,纹路沟壑间嵌着细密的煤渣,在晨曦中闪着金属般的微光——这是他在王老实案告破后的第三日发现的新痕,而昨夜,又一名知青周岚在煤油灯未熄的土炕上离奇失踪。
“陈公安,炕头的暖水袋还没凉透呢。”小会计缩着脖子凑过来,袖口蹭掉一块树皮碎屑,“后半夜听见狗叫时我打着手电筒出门,就见老槐树下有团白影飘了一下,跟周姑娘那件的确良衬衫一个颜色。”陈峰没应声,用裁纸刀轻轻刮取树皮缝隙里的沉积物,透明胶纸上立刻浮现出成串的血红细胞,在阳光下折射出紫褐色的光斑。他想起三天前李知青遇害时,窗沿木缝里嵌着的煤渣与这树皮里的颗粒,在显微镜下有着相通的金属光泽。
知青点土炕沿上的搪瓷缸里,褐色药渣沉淀成不规则的图案。陈峰用镊子夹起一片卷曲的残渣,凑近鼻尖时闻到一股煤油混着甘草的怪味。药渣堆里还沉着三两颗金红色的碎屑,像是某种矿石粉末。他突然想起王老实案中灶膛里未燃尽的煤块——那些煤块敲开后,内部也藏着类似的金属闪光点。
“村东头废弃的煤窑,你们最近谁去过?”陈峰的手指叩击着炕沿,目光扫过墙上周岚绘制的黑板报,边框用粉笔画着连绵的山脉,山坳里藏着几簇用金粉点缀的梅花。小会计的棉鞋在泥地上碾出半圈月牙形凹痕,喉结滚动着说:“王队长前年就用石板封了窑口,说里头有‘煤鬼’……”话音未落,陈峰已抓起牛皮本子冲向村东,本子里夹着的指纹拓片上,那枚血指纹的边缘有个三角状的缺角,像是被尖利的矿石划破形成的。
煤窑洞口的朽木横梁上挂着半截红布,布面浆着细密的煤灰。陈峰拨开缠记蛛网的荆条钻进去,手电筒的光束刺破霉味弥漫的黑暗,照亮洞壁上层层叠叠的煤渣。在距离洞口三丈远的煤堆里,半截绣着梅花的布鞋露在外面,鞋底的放射状纹路右前角有个月牙形豁口——和王老实胶鞋底的磨损痕迹完全一致,只是这只布鞋的鞋帮上,梅花图案的第五片花瓣处凝结着黑红色的硬块,线脚里卡着煤渣与碎金。
“陈公安!”洞口传来小会计的惊叫,他跌坐在积水里,手指颤抖着指向煤窑深处,“在那儿……周姑娘在那儿!”陈峰踩着滑腻的煤渣跑过去,看见周岚蜷缩在矿车轨道旁,脖颈上缠着浸记煤汁的麻绳,右手紧攥着半块带血的煤块。煤块粗糙的断面上,一枚清晰的血指纹赫然在目,指纹边缘那道三角缺角,与老槐树皮上的拓片严丝合缝。
法医蹲在煤窑里检验尸L时,陈峰用放大镜贴着地面的煤渣移动。从洞口延伸至尸L旁的拖痕在中途突然转向,形成一个突兀的直角,指向洞壁上一处凹陷。他用地质锤敲击凹陷处的岩壁,回声空洞异常,扒开表层煤渣后,露出一个被煤块封堵的小洞口,洞口边缘沾着新鲜的血渍,血渍里嵌着几根粗硬的灰黑色毛发。
“这是当年偷采私煤的暗道。”拄着枣木拐杖的老猎户不知何时出现在窑口,他脸上的皱纹里积着几十年的煤灰,说话时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王老实他爹民国时就在这窑里挖煤,后来塌方死了,死前跟人争矿脉图,听说拿金矿石砸破了对方的手。”陈峰猛地想起周岚床板下藏着的笔记本,内页夹着一张用铅笔绘制的草图:老槐树与煤窑的位置用虚线连接,交点处画着个歪歪扭扭的“金”字,旁边注着“1947.7.15”——正是老猎户声称被王老实父亲砸伤的日期。
回到知青点时,王老实的媳妇正将一簸箕煤渣倒在菜地里。陈峰抓起一把煤渣摊在掌心,几颗小米粒大小的金屑在阳光下闪烁。他突然想起周岚布鞋上梅花刺绣的线脚——那是苏绣特有的缠针技法,而整个青岩村,只有来自苏州的李知青懂得这种绣法。李知青遇害时,手里通样攥着半块带血的煤渣,只是当时被误认为是挣扎时抓握的泥土。
“周姑娘发现了煤渣里的金子。”陈峰在知青点的晒谷场上召集村民,手里举着放大十倍的指纹拓片,“她想把矿脉图交给公社,所以才遭了灭口。”王老实的媳妇突然瘫坐在地,发髻散开露出几缕白发:“当家的他爹当年就是为了藏矿脉图,才故意引塌方把自已埋了……”她的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一道陈旧的疤痕,形状竟与煤块上的三角缺角极为相似。
深夜的老槐树下,陈峰用紫外灯照射树皮上的血指纹。指纹周围有几道新鲜的刀刮痕迹,像是凶手试图销毁证据时留下的。他突然想起老猎户拐杖顶端的铜箍——那铜箍内侧刻着“民国三十六年制”的字样,而1947年恰好是民国三十六年。当他带着警绳走向老猎户家时,正看见老人用磨刀石打磨一把矿工镐,镐头凹槽里凝结着黑红色的硬块,与周岚脖颈上的勒痕宽度完全一致。
“那年王老实他爹想独吞金矿,”老猎户将镐头砸在门槛上,震落的煤渣里滚出几粒金屑,“我去阻止,他就拿金矿石划了我的手。”他撸起袖子,露出小臂上那道三角状的伤疤,“后来矿洞塌方,他把矿脉图塞进我兜里,自已被埋了。我守了二十年,没想到让个城里丫头发现了……”陈峰翻开牛皮本子,在新的一页写下:“1960年11月17日,青岩村金矿杀人案告破,凶手陈老栓(老猎户),动机灭口与私藏矿产。”
公社的封条贴在煤窑洞口时,陈峰捡起一块被炸开的煤块,煤块断裂处露出一条细密的金线。远处山坳里,周岚绘制的黑板报在风雪中渐渐模糊,那些用金粉点缀的梅花,如今看来恰似老槐树皮上永不褪色的血指纹。煤窑深处的矿脉从此被水泥封存,但每当暴雨冲刷老槐树的根系,树干上那枚带血的指纹就会重新显现,像一只警惕的眼睛,凝视着青岩村被贪婪浸染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