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乱世书白马梦 > 第8章 孤雏出山·夜市迷踪
晨雾未散时,陈景玄已经站在夜市入口。
糖炒栗子的焦香裹着热粥的甜,混着染坊飘来的靛蓝气息,像张黏糊糊的网兜头罩下。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结动了动——这是他三天里第三次闻到人间烟火气,前两次都被追得躲进草垛。
此刻灯火在雾里晕成暖黄的团,挑担的老汉用竹棍敲着铜盆喊“热乎的酒酿圆子”,铜盆“叮当”作响,声声入耳。
卖花担子上的茉莉开得正好,白生生的花骨朵颤巍巍缀在青枝上,空气中浮动着清冽的香气,混着糖香与染坊的蓝靛味,令人恍惚。
“好机会。”他攥紧怀里的布兜,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布兜里装着奶娘临终前塞给他的半块糖,还有父亲贴身的《白马赋》残页。
他能感觉到布兜内侧纸张的粗糙与糖块的圆润,指尖微微发颤。
追兵的马蹄声该是在东河边卡住了——他昨夜贴在告示上的“此人往东”,足够让那些蠢货在烂泥里扑腾半个时辰。
但施文庆的鹰犬向来难缠,指不定有漏网的循着脚印追来。
他蹲到路边,抄起一把混着晨露的泥灰。
指尖触到湿冷的泥土时,想起奶娘替他擦脸的手——那双手最后是冰凉的,沾着血,按在他后颈推他往玉米地跑。
“小公子,把脸抹黑,像个要饭的。”她的声音还在耳边,可人已经埋在乱葬岗了。
陈景玄闭了闭眼,将泥灰往脸上抹,粗粝的土粒蹭得眼皮生疼,带着凉意钻进毛孔。
等再睁眼,水面倒影里的孩子只剩一双亮得扎眼的眼睛,像两颗浸在泥里的星子。
糖画摊的铜锣“当”地一响,惊起几只躲在檐角的麻雀。
七八个穿粗布短打的孩童哄地围过去,红的绿的糖丝在铁板上拉出凤凰尾巴,空气中顿时多了一丝糖浆焦香。
摊主是个络腮胡的汉子,手腕转得像陀螺,糖勺里的琥珀色糖浆拉出细如发丝的线:“小祖宗们排好队,头一个画龙的加颗山楂!”陈景玄缩着脖子往人堆里挪,余光瞥见石凳下扔着件灰布小褂,前襟沾着糖渍,袖口磨得发亮——分明是哪个孩子挤闹时掉的。
他弯腰捡褂子的动作比猫还轻。
粗布擦过膝盖的瞬间,后背沁出冷汗——要是被摊主发现,最轻也是一顿骂。
但此刻摊主正举着糖画龙逗最小的娃:“瞅瞅这龙须,比你爹的算盘珠还亮!”孩子们的笑声盖过了他换衣服的动静。
陈景玄迅速脱下自已的破短打,套上那件小褂,尺寸略大,却正好盖住他腰间那道被追兵鞭子抽的旧伤。
布料摩擦皮肤,带着些许粗糙的刺痒。
“找着了!”
一声低喝像根冰锥扎进后颈。
陈景玄的手指在衣襟上顿住。
斜后方三步远的青石板上,站着个穿玄色短打的男人,腰间挂着铜哨——是施文庆府里的家奴,他在驿站告示旁见过这种打扮。
男人的目光扫过人群,停在他脸上时顿了顿,又移开。
陈景玄这才发现自已忘了抹黑脖子,一截白生生的皮肤从泥灰里露出来,像道醒目的标记。
他的心跳得耳膜发疼,耳边仿佛只剩下自已急促的呼吸。
眼角余光看见卖花担子旁有个缺口,通向一条逼仄的后巷,青石板缝里长着青苔,堆着几筐没卸完的炭。
“得引他进人堆。”他咬了咬舌尖,心中一惊,瞬间大脑飞速运转,必须把他引入人群,让他乱了阵脚,这样自已才有机会逃脱。
他突然踉跄着撞向旁边穿红袄的小丫头。
小丫头“哇”地哭起来,糖画“啪”地摔在地上,人群立刻炸开:“哪个野孩子推人!”“我家囡囡的糖凤凰!”
玄衣人被挤得后退半步,陈景玄趁机钻过卖花担子。
竹篾刮得他手背见红,他却笑了——这疼比追兵的刀片子轻多了。
后巷里果然有个卖炭的孩童,十四五岁模样,正把炭筐往板车上搬,额角沾着黑灰,见他过来皱了皱眉:“哪来的小叫花子?”
“我帮你搬。”陈景玄抓起一筐炭,竹篾硌得虎口发麻,炭块滚烫,指腹被烫得微微发红。
他记得奶娘说过,人在累的时侯最容易松防备。
他看见卖炭娃额角的汗珠,肩膀紧绷着,像是累极了,这句话浮现在脑海中,像是奶娘贴着他耳朵轻声说的。
果然,卖炭娃看他搬得稳当,紧绷的肩膀松了些:“你叫啥?”
“小九。”他脱口而出——这是奶娘给他起的小名,藏在玉米地里时,她总这么唤他。
“小九?”卖炭娃哼了声,递过半块烤红薯,红薯皮焦脆,内里软甜,陈景玄咬了一口,热乎气顺着喉咙往下钻,烫得眼眶发酸。
他突然想起父亲书房里的炭盆,雪天里总煨着栗子,噼啪响。
可那都成灰了,像施文庆放的那场火,烧了陈家记门。
“谢了。”他把红薯揣进怀里,“我帮你搬完,能搭个车不?”
卖炭娃上下打量他:“你这小身板,能跟到东城?”
“能。”陈景玄指了指板车后的炭堆,“我缩在里头,保证不碍事。”
卖炭娃没说话,却扔给他一顶破草帽和条灰围巾。
围巾带着炭灰的腥气,草帽边沿破了个洞,正好露出他沾着泥的额头。
陈景玄迅速戴上,围巾绕了两圈,把半张脸都遮住。
等玄衣人追到后巷时,只看见个卖炭娃正拍着板车喊:“走嘞,给染坊送炭去!”板车吱呀作响,碾过青石板,带起的风卷走了地上半块烤红薯皮。
夜市的灯火渐渐远了。
陈景玄缩在炭堆里,听着板车轮子碾过碎石的声响,摸出怀里的《白马赋》残页。
月光透过炭筐缝隙漏进来,照见残页上“白马非马,梦非梦”几个字,是父亲用小楷写的,笔锋刚劲如刀。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这页纸说:“玄儿,白马是义兽,宁死不事二主。”那时侯血从父亲嘴角淌下来,滴在“义兽”两个字上,像朵开败的红梅。
“白马非马,梦非梦。”他低声念,指腹蹭过血渍,“可我这梦,得醒着让。”
板车拐过街角时,他听见卖炭娃哼起小调:“东泥巷里乞儿多,破碗盛得月半箩...”东泥巷?
他心里一动——那是建康城最乱的地方,乞丐、流民、偷儿混作一团,最适合藏个没身份的孩子。
夜风掀起草帽边沿,他望着渐起的星子笑了。
泥灰在脸上裂开细小的纹路,像道未干的疤。
但没关系,等天亮了,他就是“小九”,是卖炭娃的帮手,是东泥巷里万千影子中的一个。
而他心里那匹白马,正踏着晨雾,朝着施文庆的官印,一步一步,踏碎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