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车在东泥巷口停住时,陈景玄的手指早已被炭灰硌得发木,指缝间残留着灰黑的颗粒,像是嵌进了皮肉里。
他缩了缩冻僵的手腕,呼出的白气在晨雾中凝成一缕细烟。
卖炭娃掀开车帘,用脚踢了踢炭堆:“到了,东泥巷最南头。”他缩着脖子爬出来,立刻被扑面而来的酸腐气呛得直皱眉——那是馊粥、烂菜帮子和尿骚混在一起的味道,混着街角垃圾堆里嗡嗡乱飞的绿头苍蝇,在晨雾里凝成团。
空气像是发了霉的棉絮,堵在鼻腔里挥之不去。
“谢了。”他把草帽和围巾塞回卖炭娃手里,转身往巷子里走。
巷口的风带着湿冷的土腥味,吹得他脖子发紧。
卖炭娃的板车吱呀碾过青石板,车轮与石板摩擦出刺耳的声响,很快消失在巷口,只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车辙印。
陈景玄低头盯着自已沾着炭灰的布鞋,耳尖却支棱着——前面二十步外的破墙根下,两个乞丐团伙正对峙。
穿补丁灰袄的高个小子叉着腰,手里攥着半截断尺:“阿狗,这棵老槐树下的地盘早归我们了,你别想抢!”对面蹲在砖头上的男孩不过十二三,剃着板寸头,左边眉骨有道疤,正用树枝在地上画圈,听见这话才抬眼。
他声音带着童音的尖细,可眼里的狠劲倒像把磨过的刀,冷得发亮。
陈景玄贴着墙根慢慢挪,脚下是湿滑的青苔与碎瓦片,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他注意到灰袄帮的人都赤着脚,脚底沾着泥和草屑,阿狗这边却有两个穿麻鞋的——麻鞋底上沾着碎瓷片,是昨夜当铺门口摔碎的酒坛。
他心里一动:阿狗的人更精于收集值钱物什,在泥巷里,能捡破烂换钱的团伙才活得久。
“小九?”阿狗突然喊他。
陈景玄猛地抬头,发现那疤眼男孩正盯着自已——不知何时,对峙的两帮人都散了,只剩阿狗蹲在老槐树下,手里抛着块缺角的铜板。
他这才意识到自已刚才盯着人家看太入神,喉咙一紧,赶紧低头:“我...我刚到,想找口饭吃。”
阿狗把铜板抛到半空又接住,指节敲了敲脚边的破竹筐:“想混泥巷,先干活。把这筐烂菜叶倒到后巷,再把墙根的破布捡回来。”陈景玄没说话,弯腰扛起竹筐就走。
竹筐边沿扎得他肩膀生疼,筐底还沾着湿泥,压得他脊背微微佝偻。
可他走得极稳,经过阿狗身边时,故意让筐里的烂菜叶漏出两片,又蹲下去仔细拾回——他记得奶娘说过,主子最看不得底下人毛躁。
阿狗的目光在他背上停了片刻,没再说话。
次日清晨,陈景玄被阿狗踹醒。
他蜷在草堆里,身上盖着半条发霉的棉絮,霉味混着草屑的苦涩直冲鼻腔。
睁眼就见阿狗叼着根狗尾巴草:“去城门口捡破布,捡不够五斤别回来。”他应了声,抓起墙角的竹篓就走。
城门口人多,挑夫、货郎、卖早点的挤成一团,他蹲在石狮子旁,盯着地上的破布片慢慢挪。
晨风裹着油条炸香和牛粪味扑面而来,他眯起眼,耳朵却竖着听周围的动静。
日头升到半竿高时,他注意到墙根下那个“乞丐”。
对方穿件补丁摞补丁的灰衫,可裤脚只沾了点浮灰,鞋底竟没泥——泥巷的乞丐天天在污水里踩,鞋底早该泡得发皱。
更怪的是,那人蹲在茶摊边啃馒头,手指却没沾到一点面渣,捏着馒头的姿势像在握笔杆。
陈景玄假装捡破布,慢慢蹭过去。
那人抬头瞥了他一眼,目光像刀尖似的扎过来,又立刻垂下去——是练过的,陈景玄想起父亲的护卫教头,那些暗卫看人的时侯就是这样。
他心跳快了两拍,低头把竹篓里的破布翻得哗哗响,余光却锁死对方的脚步。
第三天,陈景玄在城门口的青石板缝里“捡”到一枚铜钱。
他故意喊得响亮:“谁掉钱了?谁掉钱了?”声音惊得茶摊前的人都转头。
那个可疑的“乞丐”立刻挤过来,伸手就要抢:“小叫花子,快交出来!”陈景玄早有准备,左手攥住铜钱往怀里一收,右手扣住对方手腕反拧——这招是跟着码头搬货的大叔学的,专用来制住比自已高的人。
“他是官府的探子!”他扯着嗓子喊,“泥巷的兄弟都来看!”围观的人立刻哄起来,几个阿狗的手下挤进来,阿狗扒开人群,盯着那“乞丐”的手腕——对方虽然穿着破衣,腕子却细白,没有长期乞讨磨出的茧子。
阿狗一把扯下他的衣领,露出锁骨处的青痣——陈景玄记得,昨日他跟着阿狗收保护费时,听老乞丐说过,官府密探都在那里点标记。
“黑面赵?”阿狗突然笑了,手指戳着对方的额头,“上个月你带人砸了我哥的破碗摊,今天倒装起叫花子了?”那男人脸色骤变,刚要挣扎,陈景玄的膝盖已经顶在他后背上。
阿狗从怀里摸出把短刀,刀尖抵着他的脖子:“说,来泥巷找谁?”男人咬着牙不说话,阿狗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得他嘴角冒血:“不说?那我把你扔到护城河里喂鱼,反正你这种狗,死了也没人收尸。”
“我说!”男人终于绷不住,“施...施大人要找个八岁的陈家人,说那小崽子带着本《白马赋》残页...”陈景玄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他看见阿狗的疤眼眯了眯,随即又露出笑:“行,我信你。”他转头冲手下喊,“把他捆了,送西巷张屠户那,让他剥了这狗皮让肉干。”
人群哄笑着散开。
阿狗拍了拍陈景玄的肩膀,力气大得他踉跄两步:“小子,行啊,能识破官府的探子。”他从怀里摸出个黑面馍,掰了半块塞给陈景玄,“以后跟我混,住最里头的旧屋——那屋漏雨,但墙根有个洞,能藏东西。”陈景玄接过馍,咬了一口,麦麸扎得喉咙发痒,却比昨天的残羹香得多。
深夜,陈景玄缩在旧屋的草堆里。
他摸了摸衣角,确认《白马赋》残页还在——那是他用碎布包了三层,缝在里衬的。
月光从漏雨的屋顶洒下来,照在残页上的血渍,像朵凝固的红梅。
他轻声念:“白马非马,梦非梦...”声音混着墙角蟋蟀的叫声,在破屋里轻轻荡。
“我要活着,”他对着月光说,“还要活得好。”
话音刚落,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惊叫,混着狗吠的狂躁,在夜雾里刺得人耳朵生疼。
陈景玄翻身坐起,抓过门边的竹棍——那是他白天捡的,削得尖尖的。
叫声渐远,可他听见风里飘来一句细弱的抽噎:“姐姐...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