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乱世书白马梦 > 第6章 孤雏出山·人市惊魂(续)
篝火的火星子噼啪炸响,溅起细碎的红点,像是夜色里跳动的血。
陈景玄缩在盐袋后,嘴里的干饼突然变得像石子,硌得牙根发酸。
他咽下一口,喉咙像被粗粝的沙子刮过。
“施大人手底下的暗桩都布到襄阳城了,”个络腮胡商客灌了口酒,喉结滚动时,刀疤从下颌爬到耳后,酒液顺着胡须滴落,在火光中泛着油亮的光。
“说是要抓个建康逃出来的陈姓幼童——陈国公那支的余孽,你说巧不巧?”
陈景玄的指甲掐进掌心,指节泛白。
他能听见自已耳膜鼓动的声音,像战鼓在脑子里敲,震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前半夜商客们聊《白马赋》时,他还攥着胸口的残页发烫,这会儿倒像被人兜头浇了盆冰水,冷得连呼吸都凝了霜。
奶娘临终前塞给他的夹层里,除了残页,还有半块刻着“陈”字的玉牌,此刻正硌着他的肋骨,疼得发慌。
他低头,隐约能摸到布料下凸起的边缘,像一块未愈合的旧伤。
“施文庆那老匹夫,”另个商客呸了声,往火里扔了根枯枝,火星子炸开,灰烬扑簌簌落下。
“当年陈国公救过他命,转头就带人抄了陈家记门。”
陈景玄的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
他记得八岁生辰那晚,奶娘背着他翻后墙时,他回头望了眼——父亲的官服被血浸透,像团烧红的炭,母亲的金步摇滚在青石板上,叮铃作响。
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在耳边不断放大。
现在商客的话像把刀,把那些模糊的碎片重新拼起来,割得他眼眶发酸。
“那小崽子要是被抓住……”络腮胡压低声音,火光照得他的刀疤忽明忽暗,像一张活过来的面具。
“施大人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骨。”
陈景玄的手指蜷成拳。
他能感觉到盐袋粗糙的麻线蹭着手背,像奶娘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指甲几乎要陷进他肉里:“玄儿,你要活,要像块石头,沉到泥里,等水静了再浮上来。”
他把残页往怀里按了按,残页边角硌着心脏,一下,两下,像在敲警钟。
纸张的触感依旧温热,仿佛还带着父亲最后一次抚摸他额头时的温度。
商客们的话还在飘,他却听不清了。
夜风掀起他的破斗篷,他这才惊觉后背全湿了,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爬。
他往盐袋更深处缩了缩,斗篷帽子压得低低的,只露出半张沾着草屑的脸——得像块石头,得让所有人都看不出他是块会蹦的石子。
晨雾像浸了水的棉絮,裹着商队的车轱辘。
车轮碾过湿土,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像是某种沉重的心跳。
“老周,你侄儿昨儿没跟丢吧?”打头的马夫甩着鞭子,鞭梢扫过陈景玄脚边的石子,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陈景玄抬头,看见个裹着灰布头巾的商贩正揉着眼睛——是昨晚烤野兔时总往他这边瞄的瘦高个。
他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得像要裂开。
瘦高个显然被问懵了,张了张嘴,又迅速闭上。
风掠过他头顶的枯枝,发出“沙沙”的响声。
陈景玄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他想起奶娘教他的“应声虫”法子:“叔父,我昨儿在茶棚等您,可您的骡子跑太快了。”他故意把“叔父”两个字咬得含糊,带着点哭腔,像被吓坏的小崽子。
瘦高个的喉结动了动。
他扫过陈景玄的眼神里有犹疑,但很快被不耐烦盖住——商队里多张吃饭的嘴不算大事,尤其这小崽子瘦得像根麻秆。
“别添乱。”瘦高个甩下句话,转身去拴马。
陈景玄松了口气,手指悄悄抠住斗篷里的玉牌——他现在是“小九”,是老周的远房侄儿,是跟着商队去荆州投亲的穷小子。
日头爬到头顶时,陈景玄的后颈开始发烫。
他跟着商队走在土路上,眼角余光总瞥见个穿青布短打的男人。
那男人腰里别着把短刀,刀鞘磨得发亮,每隔半柱香就回头望一眼——不是看后面的马车,是看队伍里的人。
更要紧的是,陈景玄记得这人的下巴有颗黑痣,昨晚在人市,他亲眼看见这颗黑痣凑在赵三耳边说话。
“赵三是牙人,专替施文庆找细作。”奶娘的话突然在耳边炸响。
陈景玄的脚步顿了顿,又装作被石子绊到,踉跄着扶住车辕。
他盯着青布男人的鞋——新纳的千层底,鞋尖沾着建康城特有的红土。
建康到襄阳,快马也要七日,这男人的鞋底还没磨破,分明是刚追来的。
商队在河边歇脚时,青布男人蹲在离陈景玄三步远的地方喝水。
陈景玄数着他的喉结动了十七下,数到第十八下时,男人的目光扫过来。
他赶紧低头,用指甲在掌心画“逃”字——得在天黑前跑,趁商队扎营时。
月亮刚爬上树梢,陈景玄就蹲在茅厕边发抖。
夜风夹着泥土与腐叶的气息钻进鼻腔,他打了个寒战。
“叔父,我肚子痛。”他捂着肚子,声音里带着哭腔。
瘦高个挥了挥手,继续和马夫喝酒。
陈景玄猫着腰往林子里钻,他记得奶娘说过:“要跑,就往风来的方向跑,火把的烟会迷他们的眼;要藏,就找蚂蚁多的树,虫鸣能盖脚步声。”
林子里的露水打湿了裤脚,他的脚底板被碎石扎得生疼。
每走一步,脚底都像踩着针,但他不敢停下。
他摸黑折了根树枝,在泥地上画路线——东有河,西有坡,南是往荆州的官道,北……北是襄阳城,施文庆的暗桩肯定在北边。
他咬着牙往南走,树枝在地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线,像条垂死的蛇。
“沙沙——”
陈景玄的呼吸顿住。
他贴着棵老松树,树皮扎得后背生疼。
脚步声越来越近,是青布男人的鞋——他听得出那鞋底蹭过草叶的声响,和白天在土路上一模一样。
他闭紧眼,把残页按在胸口,能听见自已的心跳盖过了虫鸣。
脚步声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陈景玄能听见男人的喘息声,带着点哨音,像肺里有块痰。
他甚至能想象男人的手按在刀柄上,指节因为用力泛白。
时间变得像黏在鞋底的泥,又慢又沉。
“嗤——”
火星子突然在左边亮起。
陈景玄眯起眼,看见林子里有堆未灭的篝火,是其他商队留下的。
火光映出枯枝与落叶的影子,像无数只伸出的手。
男人骂了句,往那边跑过去。
陈景玄趁机猫腰往南钻,树枝刮过脸,在他左颊划出道血痕,他却觉得痛快——疼着,说明还活着。
废弃草屋的梁上结着蜘蛛网,月光从破窗漏进来,像撒了把碎银。
他倚着墙坐下,从夹层里摸出《白马赋》残页。
残页边角被他摸得发亮,上面的字在月光下泛着黄:“白马踏雪归,旧梦不可弃”。
他记得父亲教他读赋时,指尖点着这行字,眼里亮得像有星子:“玄儿,这是陈家的骨,是要刻在你命里的。”
他的手指抚过“旧梦”两个字,突然发现墨迹比别处深——父亲当年写的时侯,笔尖在这两个字上顿了三顿。
他把残页对着月光,看见背面有浅浅的压痕,像用指甲划的:“藏玉于荆,待时破茧”。
陈景玄的手开始发抖。
他摸出半块玉牌,月光下,“陈”字的刻痕泛着冷光。
“藏玉于荆”,荆是荆州,是他要去的地方。
他把残页和玉牌贴在脸上,残页的纸纹蹭得他鼻尖发痒,像父亲当年刮他鼻子时的胡茬。
“我会活下去...”他对着月光轻声说,声音哑得像破风箱,“我会回来。”
草屋外的风突然大了。
陈景玄听见远处传来狗叫,不是商队的狗,是村里的狗——荒村的狗。
他把残页和玉牌重新塞回夹层,拍了拍衣服上的草屑。
月光照在他左颊的血痕上,像朵开败的红梅。
他推开门,风卷着草屑扑进来,远处的荒村在夜色里影影绰绰,像头沉睡的兽。
陈景玄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往那方向迈出第一步——他知道,那里藏着他的下一个名字,下一段人生,和那匹还没出现的白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