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乱世书白马梦 > 第5章 孤雏出山·人市惊魂
山脚下的灯火在晨雾中渐次浮现,像几点昏黄的萤火,摇曳着,终于清晰成一片被木栅栏围起的空地。
晨雾未散,湿气凝在睫毛上,像是覆了一层薄纱。
栅栏上挂着的“人市”木牌,在晨风中轻轻摇晃,漆色斑驳,像块老树皮,边缘剥落处露出木头的原色,仿佛岁月啃噬过的伤痕。
“小崽子,站这儿发什么呆?”
粗哑的嗓音像一把钝刀劈进耳膜,惊得他肩头一缩,脊背一阵发凉。
转身望去,是个穿青布短打、腰间系着牛皮带的中年男人,脸上横着一道紫红的刀疤,像蜈蚣般爬过左颊。
他正用拇指勾着腰间的铜铃铛,铃铛“叮当”作响,混着人市传来的吆喝声,惊飞了几尾檐下的麻雀。
那声音清脆刺耳,却夹杂着一股油腻的铜锈味。
陈景玄后颈的汗毛一根根竖起——这是他逃出来后第一次直面活人。
活生生的、带着酒气与杀气的活人。
他盯着对方腰间的“赵记牙行”木牌,木牌边角磨损,刻字模糊,却仍能辨出“赵记”二字。
他想起奶娘曾说过,牙人专管买卖人口,最会看人的破绽。
“问你话呢!”刀疤男上前一步,腐臭的酒气混着陈年汗味扑面而来,熏得他几乎睁不开眼,“哪来的?偷跑的家奴?”
陈景玄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夜断指时的血痂,疼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想起昨夜断指时的疼,骨头碎裂的闷响,还有鞋底那方被L温焐干的残页,纸角还带着河水的潮气。
喉咙动了动,故意哑着声:“逃荒的……爹娘都饿死在路边了。”
刀疤男的目光扫过他发皱的裤脚——那里还沾着河泥,混着暗红的血痂,一股腥腥的铁锈味钻进鼻腔。
他又瞥向他露在破鞋外的脚趾,指甲缝里全是泥,像黑褐色的苔藓。
忽然笑了:“行啊,这副穷酸样倒像真的。跟我走,给你口饭吃。”
他拽着陈景玄的胳膊往木栅里带。手掌粗糙如砂纸,攥得他生疼。
陈景玄踉跄两步,假装慌乱地去抓对方的手腕——这是奶娘教的“认路法”,指尖悄悄记下每道栅栏的位置:第三根有缺口,第五根钉着块红布,转弯处堆着半筐烂菜叶,腐烂的气味在空气中飘散。
牙行的屋子在人市最里侧,土坯墙裂着缝,风一吹,墙缝里便漏出丝丝寒意。
窗台上摆着半块发霉的炊饼,灰绿的霉斑像毒蘑菇,散发出一股酸腐味。
刀疤男扔来件打着补丁的灰布衫:“换了,别沾我家被褥。”转身出去时,门轴“吱呀”响了三声,像是老牛呻吟。
陈景玄脱湿衣的手顿住。
他摸到鞋底的残页,小心揭下裹着的布角——纸页边缘还带着河水的潮气,“白马嘶风”四个字却像火炭般烙着掌心。
他迅速掀起新衣夹层,把残页塞进去,又摸起灶台上的炭灰,往脸上抹了两把。
炭灰粗糙,蹭得脸颊发痒,带着一股焦糊味。
镜中的小脸立刻变得乌糟糟,原先被雨水洗干净的眉眼全被盖住了,连眼白都沾上了灰。
“磨蹭什么?”刀疤男掀开门帘,手里端着碗热粥,热气腾腾,带着米香,“吃了跟我去账房。”
陈景玄捧着碗,吹凉的动作故意让得笨拙。
粥的热气熏得他眼眶发红。
粥里飘着半粒米,他却尝出了咸——是眼泪落进去了。
奶娘最后喂他的也是热粥,在破庙的草堆里,她用L温焐着那碗粥,说:“阿玄,记着,要活成棵野藤,抓着墙缝也要往上长。”
账房的木桌蒙着层灰,算盘珠子缺了两颗,摸上去黏黏的,像是沾了油垢。
刀疤男把本牛皮账本甩在桌上:“把这月的账理齐,错一个数抽你十鞭子。”他指节敲着账本,刀疤在晨光里泛着青,“别跟我装不识字,你那手虽然脏,指腹倒像读过书的。”
陈景玄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低头盯着账本,故意用指甲在“三贯”“五斗”旁画歪扭的记号,余光却扫过每笔进项——二月十五,施府送银百两;三月初七,施府收粮三十石。
“施”字像根针,扎得他眼眶发酸。
“发什么愣?”刀疤男的影子罩下来。
陈景玄慌忙把账本往怀里收,指尖擦过“施府”二字时,故意蹭上块墨渍:“不、不识字……就照您说的画道道。”
刀疤男嗤笑一声,拎起算盘拨了两下:“算你识相。”转身时,腰间的铜铃又响了,“中午去后巷买酱菜,别贪嘴。”
门“砰”地关上。
陈景玄摸着夹层里的残页,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施文庆的手,已经伸到襄阳的人市了。
他想起父亲临刑前的血书:“施贼窃权,必乱朝纲。玄儿若存,当为陈室清奸。”
日头西斜时,人市的喧闹涨成了潮。
人声鼎沸,夹杂着铜铃、算盘、吆喝,像一锅煮沸的汤。
刀疤男扯着嗓子吆喝:“新到的织锦!便宜卖喽——”陈景玄抱着半筐绣品跟在后面,布鞋踩过记地的烂果壳,脚下发出“咯吱”脆响,眼睛却盯着街角那队挂着“长安”旗号的商队。
“小崽子,发什么呆?”刀疤男踹了他后腰一脚,掌风带起一阵风,夹杂着汗味和皮革味,“把这匹青绸拿稳了!”
陈景玄踉跄着往前冲,脚尖故意勾住块铺路石。
青绸“哗啦”散在地上,绣着牡丹的缎子立刻被人群围住,衣角翻飞,尘土飞扬,夹杂着女人的惊叫和男人的咒骂。
“我的货!”刀疤男骂骂咧咧去抢,陈景玄趁机往商队方向挤——他记得奶娘说过,商队最会藏人,南来北往的,谁也分不清谁。
“站住!”刀疤男的吼声响起来时,陈景玄已经钻进了商队的马车群。
他猫着腰绕到最后一辆车后,车帘掀开条缝,露出个戴斗笠的商客:“小乞儿,跟车走?”
陈景玄点头,喉结动了动:“给口饭吃就行。”
商客扔来块干饼,带着麦香和些许霉味。
陈景玄咬着饼,望着人市方向——刀疤男的铜铃还在响,却已经远得像秋蝉的叫声了。
商队夜宿在离城十里的荒坡。
篝火噼啪炸响,烤着两只野兔,油脂滴落,发出“滋啦”声,空气中弥漫着焦香与烟味。
陈景玄缩在装盐巴的麻袋后,听几个商客闲聊。
“听说了么?前两日有个老学究在茶棚背《白马赋》,说是前朝陈国公的绝笔。”
“《白马赋》?我爹说那赋里有‘白马嘶风,志在千里’,当年陈国公骑着白马平叛,马蹄踏碎了三个反王的旗子。”
“可惜啊,这赋失传几十年了。要真有残页现世……”
陈景玄的手按在胸前的夹层上。
残页的边角隔着布,轻轻戳着他的心脏,仿佛在回应他急促的心跳。
他望着天上的星子,想起父亲教他读赋时的模样:“玄儿,这不是诗,是刀。等你能握着这把刀的时侯,便是陈家雪耻之日。”
夜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夹层里微微泛黄的纸角,像一片枯叶,藏着他未竟的梦。
某个商客的火折子“刺啦”一声亮起,火光里,陈景玄的眼睛亮得像两颗星。
他对着星空轻轻说:“白马……我来了。”
篝火旁的商客们还在说话,有人拍着酒葫芦哼起小调。
陈景玄往麻袋里缩了缩,把残页按得更紧。
他听见自已的心跳,像擂在战鼓上的点,一下,一下,敲着黎明的方向。